“看牛皮(指皮影),熬眼皮(打瞌睡),摸黑回家撞鼓皮(墙壁),老婆挨眉(批评)捏闷脾(受气)。”
几千年来,人们乐此不疲地观着皮影。台子上现个猴影儿,莫要人讲,台下呼声四起,掌声雷动——那可不就是不羁的美猴王!老孙来大闹天宫也!
单看个影,人凭着经典的轮廓一眼识物。简练而活力四射的身形,或是繁复而婉约的侧影,一个角色永远不会是另一个角色,丝毫不讲道理。总觉得直接看影更为直观,而直观的影早就被抽丝剥茧过,就像是隔着门喊“是我”、凭着声音报上家门一样。
手是万没法成为鸟的,关灯打手电,才能在墙上显出纤细的羽来。苏轼想试试有无人识他的影,便借烛光描自个在墙上的侧影,“以灯取影”,见者失笑:这不正是苏东坡吗?
此间既有雅趣,又足见影之妙处——写形。
我们通常说的形便是物之表象,影是物之内涵,是物之内涵的外在表现。影是物之挚友,与物相携相映,或助人撇去杂念,以抽象来写实。看不见手便可把手影当飞鸿,线条无了,影比雾都自由,至于形,简直就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瞧过幽篁吧,水墨画里常常直接描它影。好墨有松香,画却有竹的冷气,莫名使人有森然之感,能闻画者笔下竹哨,原来是影中藏影影无影,影无影来成了意。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苏轼舍形取影,无意间已经将承天寺清朗而冷寂的夜,融入当时还未能排遣的孤独不甘,以及一点点自得的小确幸:“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刻影不能是影,它应当换个名字——意。
影不仅是皮影戏的角色代表,它早已成为使人着迷的内涵,已由实物之内涵的外在表现,纯粹地变成了人所以为的内涵,成了物背后若即若离的灵韵,越发贴合徐渭的“看灯捉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白描月下梅,半字不点名,图景却慢慢被勾画出来,只存在于脑中,給我默默感知梅在此意境中沐浴的月华。此为留白,白里却有千重万重清孤。
立竿见影,约略形似,当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文人寄托的万千情思,恰似那九连环,还是水一般的九连环。
且不提白居易以卖炭翁讽刺朝廷残酷,冰天雪地花白两鬓;李商隐借杜牧来影射自己的怀才不遇;杜甫“日暮聊为梁浦吟”,叹人才稀少,纵有良才,敌不得代宗昏庸若刘禅。托古讽今,借物喻人,哪一个不是影?
影,虚,所以中国画缥缈、空灵、飘逸。淡淡彩,浓浓意,相映衬,灯火阑珊人独立。神,更虚,简直完全是唯心的东西,是影由意而再升华去,当真如徐渭所推崇的,以“顿悟”解世,由此以诗画顿悟,观者只觉此诗那画高深莫测,理得很,可又很文,是心没几窍抱着哲学砖也解不出来的。
能让徐渭写专著去论述的影,早已处处藏着哲学。
也是,影一开始不就是代表的理吗?影终究还是人心性的投影。
谁说影时真的说影了?谁看皮影戏看的是影了?词词句句,但见传奇里英雄之精神,流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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