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华卫

　　

1

　　许朵的叛逆，是从厌烦“菜贩子老妈”开始的。很小的时候，她就因为老妈是个菜贩子而拒绝去菜市场。那时候，老妈还是个小菜贩子，经营着一个小小的摊位。

　　私下里，许朵叫老妈“卖菜的”。老爸一辈子木讷少言，全仗“卖菜的”英明领导，才让许朵读中学时就过上富足的生活。可许朵还是看不起老妈，她没文化，大大咧咧一副女汉子样儿，完全不似同学牟卉卉的老妈，轻言慢語，举手投足，一股文化人的范儿。

　　一想到这儿，许朵就巴不得离老妈远远的。

　　还记得那次，因为同学说许朵有个“卖菜的”老妈，许朵跟人狠狠地吵起来。对方比许朵高，又长得壮实，一推一搡，把许朵推到了街边的水洼里。牟卉卉送许朵回家，恰好遇上老妈，老妈问发生了什么事，许朵气不打一处来，冲老妈吼，还不是因为你！

　　老妈明白了原委，跳着脚骂了许朵一顿，那声音，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老妈骂她没出息，责问她，卖菜咋了？老娘不偷不抢，赚的都是血汗钱，丢人吗？你吃的穿的都是从菜摊上扒拉出来的……

　　那时许朵年少，心里还是畏惧发火的老妈，表面没敢还口，心里却在反驳：哼，没人愿花那沾着烂菜叶子味儿的钱！

　　不过，许朵老妈的菜摊，经营得还真不错。她做买卖诚实，不短斤不缺两，人又热情活络，所以顾客明显比别人多出几倍，以至于钱越赚越多，后来弃了菜摊开起菜店，取名“诚信菜店”，再后来，发展起十多家连锁店，直接从菜地拉回“有机蔬菜”供应。

　　家里因为“卖菜”发家，盖了楼房，买了轿车，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但许朵总觉得老妈骨子里都是市侩气，典型的无奸不商，是“唯利是图”的暴发户。所以许朵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大手大脚花老妈的钱，因为在她看来，不管老妈的职业还是素养，都不值得敬重，以至于在叛逆期，这种心理更加突兀，坚决要让自己和老妈的人生拉开距离。

2

　　读到高中，许朵决定住校。可老妈不同意。老妈说，牟卉卉跟你一个班，人家咋不住校？

　　许朵“哧”地冷笑一下，压根儿就不想服从。

　　为住校，许朵跟老妈争执了很多次。老妈的态度与语气，是不容争辩的坚决。许朵眼看没戏，也急了，说如果不住校，那就读家门口的职业高中得了。

　　许朵考进的，那是多少人羡慕的重点高中啊！话呛到这里，老妈也恼了，一拍桌子，你随便，到哪儿读都无所谓，不读老娘也养得起。老娘不读书，一样赚钱活得滋润。

　　这话正冲了许朵的嗓子眼儿，也就你，赚这种没质量的钱！

　　老妈一听这话火气大了，啥，嫌老娘的钱没质量？你吃的喝的哪来的？有本事，别花啊！

　　不花就不花。许朵丝毫不妥协，你以为我稀罕。

　　眼看着母女俩剑拔弩张，老爸赶紧当和事佬，劝了许朵劝老婆，最后老妈拗不过许朵，只好依她住校。

　　但让许朵没想到的是，开学的时候，老妈不仅自作主张执意开车把她送了过去，还一见如故地跟许朵的班主任聊上了——那班主任经常光顾老妈的菜店，有次还粗心地把手机落在店里，老妈清店的时候发现，把手机送上门时，她还不知道手机丢了。

　　老妈眼尖，竟能一眼把人认出，还把这茬儿说了出来。她卖菜的大嗓门儿一嚷嚷，引得同学们纷纷侧目，于是开学当天，全班都认识了许朵——她妈是卖菜的——家喻户晓的“诚信菜店”的老板娘。

　　许朵感觉自己头大不止一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坚持住校就是想离老妈远一点儿，不再受她的影响，可是一天没过，又被罩在她的影子里了。

　　许朵简直沮丧透了。

3

　　因为卖菜的老妈，许朵不由自主地在同学面前显现出自卑，甚至承受不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一次午饭时，同桌打了一份略贵的杏鲍菇炒肉片，分给一起吃饭的许朵与牟卉卉，牟卉卉欣然接受，许朵皱着眉头说不喜欢，同桌絮絮道，忘了你妈卖菜啊，哎，你真幸福，啥稀罕菜都吃够了吧。

　　许朵一下拉长了脸，“啪”地把筷子一拍，饭也不吃了，扭头就走。弄得同桌半天没醒过神来，不知道许朵是发的哪门子火，好在，有牟卉卉帮她圆场。

　　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许朵很介意别人提起她老妈卖菜，于是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便有所顾忌。而许朵，也在大家聊起老爸老妈的时候，找借口溜出去。由此，许朵对老妈的嫉恨多了一重，老妈那种没心没肺的显摆，明摆着就是土豪暴发户的招数，真正有素养的人，在人前总是低调而谦逊的。

　　而老妈还是老妈，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许朵的“不爽”，过了一段时间，又跟学校管后勤的校长扯上，零利润为学校食堂送菜。老妈得意扬扬地对许朵说，你们校领导说了，你吃饭不用花钱，想吃啥就去吃啥。

　　许朵简直要崩溃了，但这次，她默然不语，只是坚决不肯再去食堂，宁愿去学校门口吃那些不卫生的廉价小吃店。结果没几天就吃坏肚子，患了急性肠炎，被送到医院打点滴。

　　至此，老妈终于知道许朵的抗议行为，她又气恼又意外，大声责问许朵到底想干吗。许朵把头别过去，斩钉截铁地对老妈说，你再来我们学校拉关系，我就离家出走。

　　老妈变了脸色，她哆嗦着嘴唇，抬起手掌，可看着许朵苍白的小脸儿，还是无力地放了下来，叹口气，转身走了。

4

　　许朵决绝的抗议方式取得了成效，老妈终于消停下来。

　　许朵重新开始吃食堂，她只要简单的饭菜，维持温饱，因为她觉得，这样的抗争之后，再多花一分钱，都是对老妈的妥协与认输。她分外努力，只想远远离开这里，甚至打算，读大学之后，就找一份家教养活自己。

　　可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功课越来越紧张，高二上学期，许朵明显显现出营养跟不上的疲累。恰在这时，牟卉卉老妈找到许朵，以一个母亲的急切求她，朵朵，你知道卉卉也住校了，她不许我中午送饭，可营养实在跟不上，阿姨求你，跟她做伴儿吃饭好不好，她说只要你同意我给你们俩送饭，她就同意。

　　许朵过意不去，可看着牟卉卉老妈祈求的眼神，终于点头。许朵想，这才是爱孩子且有素养的妈妈，不像自己老妈，永远不考虑后果，总把事情做得那么浅薄。

　　牟卉卉老妈每天中午送来的这份丰盛午餐，及时为许朵补充了一份能量，有了足够拼搏的体能，加上要远离老妈的动力，许朵的状态越来越好，高考时发挥出超常的水平，以至于可以随心所欲挑选一所远离家乡的一流大学。

　　许朵很兴奋，想起应该答谢牟卉卉老妈的午餐，却不承想，牟卉卉老妈微笑着揽过许朵的肩膀，对她推心置腹，朵朵呀，你是真把你老妈逼急了，就为你多吃点儿，来求我求卉卉想了这么个办法。孩子你说，卖菜怎么了，靠自己奋斗把生意做得这么大，不值得你自豪？知道吗？阿姨的爸爸残疾，他是捡破烂儿供我读完大学的，我一辈子都为他骄傲，他了不起啊……

　　这些话，一句一句戳在许朵心窝里。

　　话语如蚕，心似桑叶。

　　真的，老妈有什么错，纵是有商人的各种缺点，却不偷不抢赚血汗钱，竭尽全力爱自己的孩子……

　　许朵简直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那天下午，许朵去了老妈的菜店，老妈没有一丝老板的架子，正弯着已然有些佝偻的身子，跟员工一起码菜称重。许朵愣了愣，过去接过老妈手里的菜，轻声说：妈，您歇着去，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