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几天,都在下雨。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不急不缓,只是下得呀,这人心里都有些发潮。是不是梅雨时节已经到来?此时此刻,梅雨时就站在他家窗前,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下着的雨,这心里呀也是一阵阵的发潮。这么些年了,每到梅雨时节,梅雨时就会有这种感觉,也就是这种霉暗的、潮湿的、忧伤的心情。只是今年好像比往年还要更深一些。
还是在两天前,梅雨时的弟弟梅雨间就进城来找梅雨时,说是有个事要请哥哥帮忙。梅雨间说:“雨时哥,本来这事,也想就这样算了。说来毕竟是一桩丑事,自家好端端还不满四岁的女儿,怎么就会无故地让人给伤害了。”梅雨时说:“雨间,你是说我侄女儿让人伤害了,这怎么可能呢?”梅雨间说:“这又怎么不可能?”梅雨时说:“那怎么个伤害法?雨间,你倒是快说给我听听!”
梅雨间也不知道,自己今年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坏。前两年,他刚从乡下出来,就在末镇镇上租下这么一个小店铺,在街口开起了这家专给人加工面条的面房。开初生意做得还不错,无论是在镇上开面馆的生意人,还是住在镇上的居民,都会来他这里买面条。为此,梅雨间和他妻子张秋萍都非常高兴。他们知道,生意这么好,像这样做下去,要不了三五年,就可以在镇上盖起属于自己的房子了。可不知为什么,最近他的生意开始变得不好起来。住在镇上西街子的朱大长,就对梅雨间说:“梅老坎儿,你最近擀的面条,怎么越来越难吃,里面总是有砂子,时不时还能看见老鼠屎,你这是怎么搞的嘛!”梅雨间说:“没有呀,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擀面条,面粉也都是到县城去进的上等面粉。”朱大长说:“我可不管你怎么擀面条,这面粉又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只知道你最近擀的面条真的太难吃了,这你就不怕你的面房开不下去吗?”
张秋萍听到朱大长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这可是清早八辰的,不把生意给搅黄才怪。于是张秋萍就说:“朱大长,你积点口德好不好?你说我们家面条做得不好,那你不买算了,又何必要在这里出口伤人。”朱大长看着张秋萍那一副好身材,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想到梅雨间和张秋萍刚来到镇上,自己就感叹这人世间还会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有一次,张秋萍去朱大长的商店里买盐巴,朱大长就麻起胆子在张秋萍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当时就把张秋萍激怒了,狠狠地掴了朱大长一巴掌。朱大长至今都忘不了这一巴掌,有点痒、有点疼,还有就是让他有点激动。从此,朱大长对张秋萍真是又想又怕又恨。
朱大长说:“我出口伤人?你说我出口伤人,我今天就是要出口伤人,我看你又能把我怎样?你要我不出口伤人,可你是我什么人呀,你是我婆娘还是我情妇。我为什么就不能对你出口伤人啊?你说呀!”
张秋萍听朱大长这么说话,真的是又急又气。她操起擀面杖,就向朱大长冲过去。朱大长看到张秋萍向自己冲过来,已有些心虚,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大喊:“你们看,梅老坎儿家恶婆娘要打人了!”又回过头来对张秋萍说,“我就不相信你敢用擀面杖打老子!”可是,朱大长这话还没说完,张秋萍的擀面杖真的就砸下来了。要不是朱大长躲得快,那他的头怕早就要被砸破了。
梅雨间看了一下窗外还在下个不停的雨。梅雨间说:“雨时哥,就算我和张秋萍跟朱大长积了怨,他也不该对我女儿下手啊!我女儿才多大点的孩子啊!他应该冲着我来啊!当然,也怪我那女儿不懂事,她怎么可以跑到朱大长的商店里去玩呢,这朱大长能是什么好东西啊!可是,就算是我女儿在朱大长的商店里玩耍,他也不应该伤害我女儿啊!这谁还不会生儿育女啊,谁还不会做父亲母亲啊!我女儿才多大点的孩子啊!”
梅雨时说:“雨间,你快别说了。我问你,这事你跟弟媳去报案了吗?大凡遇到这样的事,就应该抓紧时间去派出所报案!”
梅雨间说:“雨时哥,怎么没报案?我们报案了。派出所来了两个人,到朱大长的商店看了看,又找到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侄女儿问了一些话,然后就走了。我们都等着派出所的能来把朱大长这个杂种抓去坐牢。朱大长对你弟媳不怀好意,这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想把你弟媳弄到手。我们就这么等了两天,可这朱大长还是过得好好的,还正南其北的待在他商店里做生意。本来我想算了,可你弟媳却不依不饶,说是就这么算了,那姓朱的还不爬到你头上来拉屎才怪。还给我说,我们不是有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哥哥吗,不是还在县报社做着记者吗?我们何不去县城找你哥哥帮忙,他见的世面多,说不定真会有办法。”
听梅雨间这么说话,梅雨时忽然感觉到肩上的责任重大。梅雨时说:“这个朱大长,也太无法无天了。”梅雨间说:“可不是?就仗着他在镇上开着一家杂货铺,口袋里有几个钱,就不得了了,就无法无天了。”
梅雨时说:“雨间,你别再说了好不好。我管他这朱大长是不是有钱,莫非这人世间只会有钱,就没有王法了。现在我要你放心,别人的事我可以不管,但你和我弟媳的事,我侄女儿的事,我也可以不管么?雨间,你要相信我,这事我管定了。”
梅雨时送走梅雨间,回来坐在窗前还在生气。这个朱大长,还真就是一个畜牲!他怎么就对一个还不满四岁的小女孩儿下得了手?梅雨时望了一下窗外,天还在不紧不慢地下雨,直下得这梅雨时的心都湿透了。
二
梅雨时要去做一个采访。这个采访是昨天下午宣传部长才定下来的。快下班的时候,宣传部长忽然把电话打给总编,要梅雨时提前做好准备,明天一早会有一个很重要的采访活动,需要梅雨时去采访。总编过来把部长的话说给梅雨时听,就算是把部长的指示传达给他了。本来梅雨时想给总编说,他有点事,要跟总编请假,但是他却没有开口。梅雨时想,既然是部长亲自打电话来安排的,想必这个采访确实很重要。要不然,随便安排哪一位记者去,还不是一样的。梅雨时知道,他在报社这一群记者中,自己的资格确实要老一些,在很多场合,有不少人都会称他为名记,还有直呼他为大记者的。当然这中间有戏谑的成分,但同时也还是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他的采访业务在报社这一群记者中,确实很不错。
一大早,梅雨时就准备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他是文字记者,带上采访本和笔,有时候也带上一台照相机,就可以了。梅雨时想,侄女儿受伤害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去公安局反映一下。派出所的人去过了,却没把朱大长抓起来,这说明再不能指望派出所那些人了。梅雨时一直在脑子里过电影,去公安局都找谁呢?一定要找一个自己比较熟悉又管用的人,这样才可能将那朱大长绳之以法。
可能是梅雨时心中一直有事,上午的采访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采访确实很重要,宣传部长和总编都到场了。到场不是要他们陪上面来的领导,县里并没有安排,到场主要是看梅雨时他们的采访进行得怎么样,千万不能搞砸了。现在强调新闻宣传要做到守土有责,这在梅雨时看来,就是不要把自己这里的烂事都捅出去。按说,宣传部长和总编都到了,这个采访确实非同一般。但梅雨时心中有事,总是走神,被宣传部长和总编看见了,直向他使眼色。在一个僻角处,总编问梅雨时:“梅记者,你这是怎么啦?千万不能把采访搞砸哟,你没见部长已经很不高兴了。”梅雨时说:“总编,不会的,请你相信我。”总编说:“我看你老是走神,这采访能做好,我不相信。你是有什么心事吧?能不能等采访完了再去想。”梅雨时说:“总编,真的没事。”梅雨时想,谁说没事,梅雨间遇到那么大的事,我侄女儿受到那么大的伤害,要不让你的女儿或者侄女儿也遭受这样的伤害试试。梅雨时想到这里,忽然发现自己已变得有些恶毒,以前可不是这样,自己这是怎么啦?
下午,梅雨时本来要在办公室写稿,但他忽然不想写了,他想留到晚上加班写。他这会要去公安局找一个人,好把梅雨间女儿,也就是自己侄女儿受到伤害的事,认真反映一下,一定要给出一个说法。
梅雨时要找的这个人,是未县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算是能够管用的人了。这个人名叫管世贤,人称管闲事。管世贤说:“谁管闲事啦?我可是管世贤。你说公安的管闲事,可我们管的都是大事,要维护全县的社会稳定,要确保一方平安,这哪一件不是大事。这怎么是管闲事呢?”
还好,梅雨时到公安局,管世贤副局长正好在办公室。梅雨时刚进办公室,管世贤就说:“梅大记者,你一个大忙人,怎么就想到要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可没什么新闻可供你采访啊!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即使出新闻,也是负面新闻,抢劫啊,强奸啊,群体性事件啊,这些都不适合你这样的大记者写。”梅雨时说:“怎么,没有新闻就不许我来啦?我知道,你这里的新闻多得很,只是不想往外报道罢了。我知道你一向低调,所以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一个副局长。管局长,我看你再不能这样了,莫非你就想在副局的位置上终老?”管世贤说:“终老又怎么样?这我愿意!好了,别扯了,你肯定是有什么事吧?我能帮助解决的,当然要是不违背原则的,你就说出来,我帮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还有要违反原则的,就请免开尊口。”
梅雨时坐在管世贤对面。梅雨时说:“管局长,我确实不是来采访新闻的,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接受采访。我是真的有事要找你帮忙,我也知道你能帮这个忙。”管世贤说:“梅大记者,你先不要给我戴高帽,你还没有说是什么事呢,怎么知道我能帮你这个忙。”
梅雨时于是就把侄女儿如何受到伤害,梅雨间如何来找他,都一五一十地给管世贤说了,希望公安局的能督促一下派出所,能够把朱大长抓起来,还梅雨间,梅雨间女儿一个公道。梅雨时看见管世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好像是这段时间的天气。梅雨时以为管世贤这是不想帮这个忙,或者就是不愿帮这个忙。梅雨时说:“管局长,你要是觉得为难,那就不要帮了,就当我没有说。”梅雨时发现这会管世贤的脸扭曲得厉害,就好像有人在拿刀剜他一样。
管世贤说:“不要说这是你的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都应该管。梅大记者,你听我的,我会很快去派出所了解情况。这个什么朱大长,怎么可以这么无法无天呢!”
三
大概是梅雨间到梅雨时这里来的第三天,派出所的人又来到了末镇。这次,派出所的两个警察一到,径直就去了朱大长的商店,也不和朱大长说什么,直接把朱大长从他的商店里喊出来。来到街上,一个警察说:“把手伸出来,铐上!”另一个警察就拿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来,很快把朱大长铐上,带走了。
那时候,梅雨时还在家里想他和梅雨间之间的事,当然也想到了他侄女儿的事,现在都怎么样了,伤口是不是全好了,情绪是不是还稳定。侄女儿还太小,还不满四岁,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害带给她的伤痛就会逐渐淡化。时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只是梅雨时不知道这对侄女儿是不是有效。当然,这会梅雨时想得最多的,还是他和兄弟梅雨间之间的关系。
梅雨时的父亲和母亲,一生就养了梅雨时和梅雨间这么两个儿子。母亲死得早,因此梅雨时和梅雨间就全靠父亲养大。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要两个孩子多读书,长大了能够有出息,少在乡下受苦。那时梅雨时和梅雨间读书都很用功。但梅雨时读到高中二年级,梅雨间正好读到初中三年级,这时候,父亲是真的没有办法再让两个孩子同时读书了。因此他让梅雨时继续读书,梅雨间读完初中就没有再读了。梅雨时继续读书,高中,大学,自然很高兴,可梅雨间就不高兴了,就有怨言了。那时候,梅雨间经常和父亲吵,说父亲不公平。人家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自己的父亲怎么就不这样呢!梅雨间说:“爹,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百姓吧?你不是皇帝,你应该更爱我呀!”父亲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自己的一双手,先看手心再看手背,又先看手背再看手心,确实,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伤到哪里,父亲都会感觉到疼,很疼。从此以后,父亲就很少说话,他只知道多干活儿。
后来,梅雨时和梅雨间都长大了。梅雨时在城里有了一份自己的工作,梅雨间也在乡下结婚成了家。梅雨时知道自己能够顺利读完高中读大学,是以牺牲梅雨间的学业为代价的,因此很觉得对不起兄弟。自己手头宽余一点,总要偷偷往父亲手里多塞几个钱,要父亲帮助贴补兄弟。可兄弟梅雨间像是有万千心结打不开,总是对梅雨时不冷不热,因此兄弟间一直很少往来。
直到那天梅雨间来找梅雨时,梅雨时知道兄弟这是有解不开的事,才会来找他,心里好生难过。梅雨间在把女儿受伤害的事,给梅雨时说过要他帮忙以后,才很愧疚地对梅雨时说:“雨时哥,我知道这些年我很有些对不起你。你是知道的,以前我恨我爹,当然也恨你。我爹那时让你读完初中读高中,后来又上大学。雨时哥,你知道吗,我读书可是和你一样的能读,可我爹只让我读到初中就不让读了,这不公平。我因此这心里难受啊,我恨我爹啊!可是大上前年我爹去世的时候,雨时哥,你知道吗,爹在临死前对我说,雨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没有让你读更多的书,所以就要让你在乡下受苦了。雨间,我要请你原谅我,我那时是真没有办法呀!你要知道,你娘死得早,我就是穷尽毕生,也只能盘得起一个儿子读书啊。雨间,你为什么不是雨时呢,因为雨时那时都读到高二了,可你才只读到初三,你要是雨时,那你就能够读到大学了。”梅雨间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梅雨间才说,“爹说到这里就咽气了。而且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给他抹了好多次都没有闭拢,直到我跪在床前,大放悲声地对爹说,爹,我不怪你,真要怪,那就只能怪我自己生不逢时!”
梅雨时听到梅雨间说到这里,就对梅雨间说:“雨间,你快别说了。你再这样说话,我会很难过的,也会很伤心的。我爹临死的时候,省里恰好有一位领导来县里考察。报社派我出去采访,根本就没有办法抽身。你想想,我爹去逝的时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边,我才是我爹这一辈子最不孝的儿子啊!”
梅雨间说:“雨时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能理解你,我爹也能理解你。就在爹临咽气的时候,他还在不断地向门外张望。最后爹说,不等了,不等你哥哥了。你哥哥忙,你哥哥他也不容易。……雨时哥,我们不说这事了好不好,我们还是说你侄女儿的事好不好?”
朱大长被派出所的人带走,是梅雨间从末镇打电话来告诉梅雨时的。梅雨间在电话里说,本来是应该进城来告诉哥的,可这几天你侄女儿的情绪不怎么好,常常在梦中惊醒,因此要留在末镇多照顾一下你侄女儿。好在朱大长那杂种被派出所的逮去了,这我们就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了。梅雨间还在电话里说,雨时哥,你知道吗,派出所的人在带走朱大长的时候,还给他上了手铐,亮晃晃的照得见人的影子。梅雨间说,雨时哥,你知道吗,这天恰好是末镇逢集,有很多人正在赶场,朱大长被带走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一个不大的头低着,走路有些不稳,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梅雨间还在电话里说,雨时哥,还是你厉害,要早找你,朱大长早就应该抓起来了。雨时哥,你是真的厉害。梅雨时认真听着,他发现此时的梅雨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是那么的单纯和快乐。梅雨时对着电话说:“朱大长被抓起来就好了,你一定要多陪陪我侄女儿,这么小的孩子,你们一定要多陪陪她,等这件事过去了,就带着侄女儿到我这里来,我都好久没有看见我侄女儿了。”梅雨时知道梅雨间这会一定在认真听他说话。
四
梅雨时去见管世贤。梅雨时想,这管世贤还真能管事,都可以说做了一件大好事了,要不他还真不好给梅雨间交待。
要说,一个普普通通的记者,能够和一位县公安局的副局长走到一起,还真是不容易,当然这只是旁人的看法。其实梅雨时和管世贤虽然走得这么近,过程却非常简单。梅雨时记得,他和管世贤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乡下,那时管世贤刚从县里被派到一个乡做挂职副书记,主要是分管政法,负责抓好全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大凡下派干部到基层锻炼,那迟早都是要被提拔的。当然你得做出点成绩来,这样也就顺理成章了。因此不少下派干部总是想着法子折腾,然后找记者帮助写新闻宣传,这些做得差不多了,也就水到渠成调回来任职了。不过梅雨时那次去乡里采访,倒不是管世贤请的,而是县委宣传部派的。为什么要派他去,后来他才知道他是被派去的救火队员,而且还被认为是一名非常重要的救火队员,是去做正面宣传报道的。
不知道还有人记不记得,反正梅雨时是记得的,当然,管世贤也肯定记得。怎么可以不记得呢?那时在管世贤挂职的乡,出了一件非常恶劣的案子,影响非常大也非常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个乡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姑娘,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了。案发后,未县公安局成立了专门的破案小组。来到出事地点的民警,发现姑娘并没有被性侵,身上带的钱也还在。专案组的人都觉得奇怪,从当时的情况看,这作案人劫色么,肯定不是,劫财么,也肯定不是。那么罪犯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让专案组所有的民警都陷入了沉思。最要命的是,在犯罪地点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根本就没有办法破案。而这时候,首当其冲的就是管世贤,因为这个案子毕竟出在他所挂职的乡里,这只能说明,他抓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不到位,不深入。出了这样的命案,他难辞其咎。
梅雨时下来,乡里的人都很紧张,尤其是管世贤。最重要的是,市报社还有两位记者跟着。其实,那时候,最紧张的还是梅雨时。他知道,除了自己必须写正面报道,需要进行舆论引导以外,还要想方设法让市报社的两位记者,即使不写正面报道,起码也不能写负面新闻。那几天,梅雨时除了自己深入采访,还要带两位市报社记者了解情况。从乡里是如何抓好社会治安工作,到案发后如何安抚受害者家属,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采访。也许是乡里扎实的工作感动了市报社这两位记者,也可能是梅雨时在其中发挥了作用,这两位记者表示他们什么也不会写,他们选择噤声。而梅雨时所在的未县报社毕竟是县里的,从稳定大局出发,发了一篇正面的长篇报道,从此便偃旗息鼓。至于案件的侦破肯定有个过程,大家就耐心等着吧。当然破得了案破不了案,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公安没有破案的积案还会少吗,也不在乎增加这么一件案子。
就是这一回,梅雨时和管世贤成为了朋友。这件案子过后没几个月,管世贤就从乡里调上来了,任了未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从挂职到任职,这说明管世贤根本就没有受到那件案子的影响。听说管世贤在离开他挂职乡的时候,还特意去看过受害姑娘的父亲母亲。管世贤说他没有把工作做好,说着说着就给受害姑娘的父亲母亲跪下了。受害姑娘的父亲母亲,把管世贤从地上拉起来,说这根本不怪他,要怪就怪自己姑娘命不好。那时候,管世贤和受害姑娘的父亲母亲,都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管世贤给梅雨时打电话。管世贤说:“梅雨时,你有没有时间,如果有,你能不能来我办公室一下。你侄女儿这个案子,虽然人是被抓起来了。但参加办理这个案子的警察都说,证据还有些不足。如果不能补充侦察,得到一些新的证据,到时候恐怕只有放人。你现在就过来,我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够想出一些新的办法。”
梅雨时接到管世贤这个电话,心里非常着急。梅雨时来到管世贤的办公室,看见管世贤一脸的疲态。梅雨时知道管世贤这是累的。未县最近接连发了几个案子,而且都比较重大。管世贤还能记住梅雨时侄女儿的这个案子,也真够讲义气的,还是朋友好啊!
管世贤等梅雨时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对梅雨时说:“其实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你侄女儿指认了,医学鉴定也出来了,定个猥亵幼女罪,肯定不会有困难。可现在的问题是,朱大长在拘留所从最初承认到现在不承认,说是冤枉的。你兄弟梅雨间提供的几个证人,现在又都不出来作证,这事就有些难办了。如果找不到新的突破口,这个案子还真是很难办。”
梅雨时听管世贤这么说,心里忽然就感觉到有些堵。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侄女儿受到伤害,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侄女儿说了,医学鉴定也出来了,一个还不满四岁的孩子不会说假话,科学依据更不会错啊!此时,梅雨时真正感觉到了无助。梅雨时说:“管世贤,我的管局长,莫非就真的没有办法了?”管世贤说:“梅雨时,梅大记者,你现在问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你不是大记者吗,你不是无冕之王吗?你都没有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梅雨时看到管世贤的眼圈有些红,就像他刚到乡下去采访那件案子见到的管世贤一样,他知道他此时的心里也一定非常难受。
洪浩昌 牛虎铜案,80X150cm,2017年
五
雨还在下,好像这雨就只会没完没了地下。梅雨时站在窗前,最近他总是喜欢站在窗前,看着这雨不断地下,有如他此时的心情。
昨天,管世贤给梅雨时打电话过来,说是局里很多人在研究这个案子的时候,认为证据有些不足,如果不能补充新的证据,有可能很快就会放人。梅雨时去管世贤的办公室,两个人说了不少的话,想了不少办法,可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管世贤告诉梅雨时,这个案子之所以会出现反复,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想想也对,弄不好是要坐牢的,谁愿意就这么坐以待毙。当然管世贤也不知道这从中作梗的人是谁,但肯定是政法系统内部的,否则也不会弄成这样。最后,管世贤不忘告诉梅雨时,要他去找一个人,去找一位领导。管世贤说:“梅大记者,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是跟这个领导关系不错吗?何不去找找他,别的不说,让他出来打打招呼,让这个政法干部不再掺和就可以了。”梅雨时说:“管局长,你快别这么说好不好,这我能行吗?”管世贤说:“怎么不行,只要那边不再掺和,我们公安这边就好侦破了,这样就不愁找不到新的证据。”
管世贤要梅雨时去找的这位领导名叫徐日升,确实有些来头。别的不说,就全县政法公安队伍全都由他来分管,就很不得了。梅雨时能和这样的领导认识,或者说熟悉,确实让不少人羡慕。现在是关键时期,管世贤要梅雨时去找一下这位徐日升,未尝不可。
要说梅雨时和徐日升认识并熟悉,还不是因为梅雨时是一位记者。虽然只是一个县报社的记者,但梅雨时的写作水平和一些有名的记者比,一点也不会差,只能说是梅雨时运气不好。况且徐日升从市里来未县做领导,这是组织考虑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当然不是因为你梅雨时是记者,就有人愿意跟你认识,并继而熟悉。徐日升之所以认识梅雨时,并和梅雨时熟悉,是因为徐日升对新闻宣传很感兴趣。因此徐日升就经常都要梅雨时和自己一起,讨论如何进行新闻报道,当然是徐日升分管工作的宣传报道。自从徐日升来未县以后,每年梅雨时差不多都要写十余篇新闻报道,来报道徐日升分管的工作。徐日升喜欢长文章,不喜欢几句话的短消息,因此梅雨时就要尽可能的把文章写得长些。这样徐日升就会非常满意,会当着梅雨时的面,称梅雨时是真正的梅大记者。
梅雨时去见徐日升前,先打电话给了他的秘书,要秘书帮助联系见面时间。据说徐日升的时间很宝贵,必须由秘书帮助预约,有时候三天五天都排不上队,那你就得耐心等着。梅雨时也担心会等很长的时间,可侄女儿这个案子实在等不起,再等下去公安那边就只有放人了。不过让梅雨时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有了回音。徐日升的秘书说:“梅大记者,我们领导说了,半个小时以后你就过来。领导一听说是你要见他,马上就同意了。要是其他人,没有三天五天,那肯定是不行的。你知道,我们领导那么忙,忙不完的调研,忙不完的会议,哪有那么多时间听一些无谓的汇报。你抓紧时间过来吧。”梅雨时忙不迭地在电话里说着感谢的话。
挂断了电话,梅雨时有些激动。他没有想到徐日升会这么快就让他去,他想到时一定要把侄女儿遭到的伤害,向徐日升倾诉,特别是要把政法系统内部有人掺和的事,讲给徐日升听,让徐日升出来打打招呼,不要这样整。
梅雨时敲开徐日升办公室的门,看见徐日升正在看一份文件。徐日升见梅雨时进来,欠了欠肥胖的身子,用手指着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梅雨时坐进沙发,徐日升的秘书这时从外面端进来一杯水,放在梅雨时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就退出去,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徐日升这时把文件放在一边,端着茶盅走过来,然后坐到梅雨时对面的沙发上。徐日升说:“梅雨时,梅大记者,怎么想到要到我这里来啦?我还正准备要秘书打电话给你,让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最近政法系统的新闻少了,我正想准备请你过来帮忙写几篇报道呢。”
梅雨时一边听徐日升讲话,一边不住地颔首。等徐日升讲完了,梅雨时才对徐日升说:“领导,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徐日升说:“你请我帮忙,我能帮的肯定要帮,我好像还没有帮助过你什么呢!你请尽管讲。”梅雨时就把侄女儿怎么受到伤害,公安局和派出所怎么把犯罪嫌疑人抓起来,政法系统内部怎么有人掺和,又怎么面临放人,都说给徐日升听了。梅雨时看见徐日升先是非常不满,然后又是一脸漠然,到最后拍案而起。徐日升说:“政法系统内部会有这样的败类,莫非他没有女儿,没有侄女儿,要是这些都没有,总还会有外侄女儿吧?怎么可以这样,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梅雨时,这不是我打招呼的问题,是要坚决查处的问题。这样吧,梅雨时,梅大记者,这件事我管了,你就等着我的回音吧。”
梅雨时听徐日升这么说话,非常感动。就像是得到了一个庄严的承诺,梅雨时这会已是非常兴奋。梅雨时连声对徐日升说着感谢。梅雨时从徐日升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秘书拿了一大把资料给他。秘书说:“这是我们领导交办的,梅大记者你拿回去熟悉一下,能够尽快写出一两篇报道出来最好。你是知道的,我们领导要求一向很严。尽快写好了发给我,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发表的媒体。”
六
有人敲门。梅雨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开门,见是张秋萍带着女儿站在门口。梅雨时此时既感到惊讶,又觉得这其实并不奇怪。前两天梅雨时才从末镇打来电话,说他弟媳和侄女儿,想来未县他这里住上几天。梅雨时的老婆这段时间外出学习,梅雨时觉得不太方便,正在犹豫,梅雨间在电话里说:“雨时哥,你是不是觉得不好,要真是这样,那就算了。”梅雨时赶紧说:“我说过不好吗?你就叫她母女俩来吧。”可梅雨时真没想到会这么快,说来就来。
张秋萍说:“雨时哥,我就知道你这会在家,要是来晚了,说不定你就去上班了。”说到这里,张秋萍把还未满四岁的女儿拉过来:“还不快叫伯伯?在末镇你不是成天都说要到县城找伯伯吗?怎么见到伯伯倒不敢叫了。快叫,快叫伯伯!”女儿被张秋萍劝了好一阵,才望着梅雨时的脸,怯怯地叫了一声伯伯,然后又叫了一声伯伯。梅雨时被侄女儿的两声伯伯叫得内心颤抖。梅雨时从张秋萍手里把侄女儿拉过来,然后抱在怀里。梅雨时这时看见侄女儿满脸童真的笑,好像就不曾受到过伤害。毕竟是孩子,或许会很快忘记因创伤带来的伤痛。
梅雨时抱着侄女儿进了屋,他让张秋萍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从饮水机里给张秋萍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梅雨时说:“弟妹,你们在末镇还过得好吧?”张秋萍说:“别提了,要是过得好,你兄弟也不会让我带着你侄女儿,到你这儿来了。”
原来,在梅雨间的女儿受到伤害以后,有不少人都很同情他们。毕竟梅雨间女儿还是一个还没满四岁的孩子,她还不懂事,却偏偏要遭到这样的伤害,大家对此都非常气愤。有的说朱大长就是个畜生,有的说朱大长或许根本就不会养儿女。后来,派出所的到镇上来把朱大长抓了,还给他戴上了手铐,大家都觉得解气。再后来,朱大长的老婆在镇上逢人便讲,朱大长是被冤枉的,朱大长一家也是养儿女的人,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么!朱大长的老婆还说,你看梅雨间那婆娘,长得跟骚狐狸精一样,我男人爱拿她开玩笑,这有什么错嘛,没想到这会让他们怀恨在心,所以就要说我们家朱大长伤害他家小妖精了。
后来,梅雨间和张秋萍两口子,开始发现末镇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好像要透过他们穿着的衣服,看到他们的裸体一样,这让梅雨间和张秋萍非常不自在。女儿出去玩,经常会被和她一起耍的孩子吐口水。有一次,女儿从外面哭着跑回来,说有一个小男孩骂她小妖精,是她勾引了人家大男人。还说她妈是老妖精,长着狐狸精的脸,尽勾引末镇的男人,末镇的男人都快被勾引完了。
梅雨时听了张秋萍的诉说,不禁感叹。梅雨时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好坏不分呢?这些人怎么啦?”梅雨时尽管做着记者,时不时还要写些新闻评论,可他这会还真的没有办法想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这还不算。昨天,朱大长被放回去了。尽管派出所打过招呼,要朱大长悄悄回去,不准胡来。还说朱大长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虽然不能完全证明你有罪,但也不能证明你没罪,还是要老实点。但朱大长才不管这些,在回去的时候,朱大长的家人,在梅雨间的家门口燃放起了鞭炮,还站在梅雨间的门口吼叫:“梅雨间,你不是很能干吗,你不是还有一个在未县报社做记者的哥哥很了不起吗?你们不是要让老子去坐牢吗,可老子这不回来了嘛!哈哈哈哈,不要说老子没有弄你那小妖精,就是弄了,我看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那时,梅雨间和张秋萍带着女儿,关了门,坐在家里的凳子上,任凭鞭炮在门外炸响,任凭朱大长两口子在外面大骂,而他们只会在屋里待着,像极了在秋天里禁声的三只寒蝉。
梅雨时说:“怎么可以是这样的呢?这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单凭这一点,派出所就可以把朱大长再抓起来!”可梅雨时想,这怎么可能,侄女儿遭到朱大长猥亵,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人家还不是说放人就放人了。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放人吗?总不能让梅雨间、张秋萍自己去找证据吧,总不能让梅雨间、张秋萍两口子的女儿去找证据吧?
梅雨时这会只有安慰张秋萍。梅雨时说:“弟妹,别担心,朱大长既然可以放回去,当然也就还可以抓回来。你要相信法律。”梅雨时说到这里,心里不觉会想,我们是相信法律,可法律相信我们吗,那些执法者会相信我们吗?
梅雨时这会看着侄女儿,此时的她正在翻看一本儿童画册,是那么无忧无虑。这是他大哥哥小时候看的,也不知道侄女儿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
七
全市政法工作会要在未县召开。下午梅雨时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徐日升秘书的电话,说是要让他去陪一位市报记者,并且还要全程参加这个会议,以便做好会议报道。梅雨时觉得奇怪,以前要出去采访,都是报社在安排,这次怎么就变成徐日升秘书直接安排了?梅雨时也不好追问。后来才知道徐日升的秘书打电话找总编,结果总编说他在南方出差去了,直接找梅雨时联系就可以了。梅雨时是报社的台柱子,像这么重要的会议采访,也只有梅雨时最合适了。
梅雨时按照徐日升秘书的吩咐,到宾馆来找市报记者。按房号敲开了门,才发现来采访这个会议的市报记者是吉生亮,很多年前曾到管世贤挂职乡采访过,和梅雨时一样,也是采访当时发生的一起恶性案件。待梅雨时坐下来,和吉生亮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庄案子。那时候,梅雨时和吉生亮他们一样,在县领导的要求下,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因此,吉生亮和另一位市报记者,在这件案子上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噤声,而梅雨时则选择了写一篇正面报道文章见报。梅雨时自从自己的侄女儿受到伤害以后,还会时不时想起这庄案子。现在两个人坐到一起,便又想到了这庄案子。吉生亮说:“梅雨时,这个案子已经快过去二十年了,可是至今都无法破案,依我看,这个案子怕永远都破不了了。”梅雨时说:“我看不必悲观,公安不是一直把这个案子都挂着,大凡遇到追逃行动,就会找出来一并进行部署。”吉生亮说:“部署有什么用,当时就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现在还有什么办法破案,就像是银行里的一笔呆帐永远收不回来,这个案子怕也永远破获不了了。”梅雨时说:“也许真会像你说的那样,或许只有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她才知道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管世贤挂职的那个乡到底发生了什么。可随着她的死去,这一切或许会成为一个谜,一个永远都无法破解的谜。”于是梅雨时和吉生亮,就只会在一起感叹这人生的无常和无奈。
在招待晚宴上,梅雨时被安排和吉生亮坐一桌,同桌的还有公安局的管世贤副局长。在喝酒的时候,徐日升过来敬酒。徐日升端起酒杯,和大家碰了杯,说了声辛苦,还说了声不容易,然后就一饮而尽。徐日升在离开的时候,特地拍了拍梅雨时的肩膀。徐日升说:“梅雨时,梅大记者,你和吉生亮记者是同行,一定要陪吉记者吃好喝好,一定要让吉记者喝高兴。吉记者是老大哥,你一定要多向老大哥学习。”徐日升说完,没有让梅雨时回话,就走了。梅雨时以为,徐日升一定是怕梅雨时问起托他办的事。现在朱大长已经放出来了,这徐日升肯定是知道的,为什么会这样,确实应该给梅雨时一个说法。不过真要在这样的场合问起,这徐日升的面子又往哪里搁。梅雨时想,他才不会问呢!他确信徐日升确实帮过了,苦于证据不足,这徐日升也没有办法呀。
全市政法工作会议之所以要拿到未县来开,据说是未县的社会治安工作搞得不错,走在了全市的前列,把这个会拿到未县开,就有了开现场会的意味,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呀。不过,梅雨时一想到自己的侄女儿受到猥亵,受到伤害,而罪犯却至今逍遥法外,梅雨时就只会摇头。梅雨时想到他曾经写过的几篇报道,为县里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不遗余力地鼓呼过,就觉得有些脸红。如今自己的侄女儿都被恶人猥亵了,伤害了,自己却一点办法没有。有几次,梅雨时甚至梦见了梅雨间那一双忧伤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他,让他感到无地自容。梅雨间说:“你不是在县城里工作么,你不是认识那么多人么?人家都叫你大记者,是无冕之王,难道对你侄女儿受伤害这件事,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不是你不想帮我啊!”梅雨时醒来,只会感觉到惭愧。这只是在梦里,在现实中,他知道梅雨间不会这样说,永远都不会这样说。
梅雨时陪吉生亮到宾馆休息。寒暄了几句,梅雨时就告别吉生亮,从宾馆出来准备走回家。梅雨时来到大街上,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梅雨时看见是他兄弟梅雨间打来的,就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给他说。要么就是问张秋萍和侄女儿的情况。要知道,最近梅雨间已经很少跟他打电话了,大多是梅雨时打过去,那边梅雨间也只是轻描淡写随便说说。可越是这样梅雨时就越会感觉难受。梅雨时点了接听,就听梅雨间在那边说:“雨时哥,最近给你添太多的麻烦了,我打算让你弟媳和侄女儿回来,在你那里长久住着,也不是个办法。”梅雨时说:“是不是乡下出现了什么情况,要不就是你一个人做生意忙不过来?那我让弟妹和侄女儿回来就是了。”梅雨间在那边说:“不是这样的,我这边没有什么,反正过两天我就要来未县买面粉,到时我来接你弟媳和你侄女儿也不迟。”梅雨间说到这里就挂断了电话。梅雨时知道,梅雨间之所以要打这个电话,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梅雨时这会只感觉到心里发慌,好像是心脏病人那恼人的心脏病就要犯了。
八
不知道为什么,梅雨时忽然想到要做最后一搏。他不是记者么,不是无冕之王么?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写一篇报道发在市报上,为梅雨间、也为自己的侄女儿做一回舆论监督。当然,要认真细究起来,这也是在为自己做一回舆论监督,希望能够借此为梅雨间的女儿,也为自己的侄女儿讨回公道。
在梅雨时看来,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自己还没有满四岁的侄女儿到朱大长的店铺里玩耍,丧心病狂的朱大长忽然就向侄女儿走去,然后把侄女儿哄到里屋,对她进行猥亵。当初朱大长是这么交代的,侄女儿也是这么陈述的,怎么就证据不足了?就凭朱大长后来翻供不承认,就证据不足了?朱大长从最初不抓到抓,再到抓了放人,这让梅雨时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蹊跷。是不是管世贤透露的政法系统内部有内鬼。不过,这内鬼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吗?徐日升不是说要调查吗,要给处分吗?梅雨时觉得,这里边肯定还有什么在左右这个案子的侦破,可这到底又是什么,梅雨时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梅雨时觉得,他需要把这个案子写清楚,然后让它能够公之于众。
在写这篇报道之前,梅雨时打电话给市报记者吉生亮。吉生亮听明白了梅雨时的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吉生亮在电话那头说:“你真要这么做么,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依我看,这效果未必好。你可真要想好了。我觉得,这舆论监督也是一把双刃剑,到头来也不知道会伤着谁。就怕到时对案子没有任何帮助,反而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也罢,你要是想好了,就把稿子写好发来,我努力争取在我们报纸上见报,其他的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梅雨时说:“吉记者,这你还没帮忙啊,这就已经是帮我的大忙了。”
梅雨时用了两天的时间,写出了这篇深度报道。梅雨时从来没有像这回写稿一样,充满了正义感,也充满了同情心。梅雨时想,是不是自己写的这篇报道反映的是梅雨间女儿的事,是自己侄女儿的案子,所以才要这样认真去写。梅雨时又想,不是这样的,他哪次写报道不是一样的认真,这件事要是落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他都会义无返顾,都会全力以赴,不这样,他还是一位合格的记者么?
文章发出去以后,梅雨时等了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市报刊发。正当梅雨时准备打电话问吉生亮情况的时候,报道却刊出来了。不过这篇报道没有被发在分量很重的“法治天地”版,而是被放在了无足轻重的“社会大观”版。梅雨时知道,他写的这篇报道,可以排满一整版的。可现在却只占到版面的四分之一,标题和内容也都被改过来了,已没有了那种振聋发聩,猛击一掌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有的只是无足轻重的不痛不痒。梅雨时正在感觉惭愧,吉生亮的电话打来了。吉生亮在电话里说:“梅雨时,梅大记者,我帮你的忙就只能是这样了。我知道你肯定会很不满意,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呀,我只能做到这个样子了。”梅雨时说:“吉记者,我怎么会不满意呢?要不是你,这篇报道还不一定发得出来呢。谢谢你,有机会来未县,一定联系,我要好好地陪你喝上几杯。”挂断电话,梅雨时忽然觉得内心一片苦涩。那篇报道只是报道未县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民警不因为这件案子小就不重视,而是夜以继日进行侦破,虽然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获,可民警们对此全尽力了。这样的结果,梅雨时也只有苦笑了。
梅雨时知道,这篇报道对侦破案子肯定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会不会因此给自己,还有吉生亮带来什么麻烦,现在还真是说不好。自己倒无所谓,可要是让吉生亮因此受到什么牵连,这就不好了。不过梅雨时现在已顾不了这么多了,这不是他能掌控的。现在梅雨时才感觉到了自己确实很无助。
这会,梅雨时从办公室出来,忙着往家赶。昨天梅雨间就来电话,说要来接弟媳和侄女儿回去,还说张秋萍和女儿到这里就快一两周了,肯定给哥哥添下了不少的麻烦。梅雨间说今天到,也不知道这会到了没有?
九
徐日升和管世贤要请梅雨时吃饭。这是徐日升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他的,电话上没有说都有哪些人参加,当然也没有说管世贤要参加,只是说了用餐的时间和地点,其他就什么也没说。梅雨时接听这个电话的时候,有些麻木,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对方要发脾气的时候,才开口答应了下来。梅雨时说:“领导请客,怎么都要参加,我按时过来就是。”挂了电话,梅雨时竟好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找过管世贤以后,还在接待市报记者吉生亮的时候和管世贤一起吃过饭,梅雨时就再没有去找过管世贤,甚至都很少见到管世贤,尽管这未县县城很小。见到了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然后就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梅雨时知道,自从自己找过管世贤以后,管世贤对梅雨间的事,对梅雨间女儿的案子,还是很用心的。要不派出所的人也不会很快就把朱大长铐了,带到县公安局拘留所进行拘押。只是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才放人了,这管世贤又能有什么办法。尽管梅雨时知道,猥亵侄女儿的肯定就是朱大长,他相信侄女儿不会说慌,医学鉴定不会出错。可这些都不如这个证据不足厉害,所以朱大长才会被放出来,才会在末镇的街头巷尾趾高气扬。梅雨时知道管世贤是用了心的,他听一位民警讲,为收集到足够的证据,管世贤带着几个警察,深更半夜的下乡,去找证人和证据。梅雨时知道了,要请管世贤吃饭,却被拒绝了。管世贤说:“梅雨时,我的梅大记者,你俗啊,莫非我两个也用得着这些?”倒弄得梅雨时一脸的尴尬。
天不早了,梅雨时开始步行去赴饭局,距离不算远,梅雨时走着过去正合适。徐日升请他吃饭,这还是第一次。梅雨时一边走一边想,这徐日升为什么要请他吃饭呢?徐日升从市里来到未县,一直从事分管政法的工作。徐日升是一个非常重视宣传的领导,他的口头禅是工作需要做好宣传也需要做好,有些时候,宣传做好了比工作做好了还重要。也可能是有这样的理念,所以徐日升来到未县,很快就和梅雨时打上了交道。徐日升倒不是看上了梅雨时这个人,而是看上了他的记者职业,毕竟梅雨时在未县新闻界还是很有些名气的,说得不客气点,到市报省报做记者,一点不比任何人差。当然梅雨时也明白,徐日升欣赏他,是需要他手中的这支笔,因此,梅雨时每年都要写十余篇政法口的报道,往省市报刊投送,也大多能够发出来,这让徐日升非常满意。
在梅雨间的事情上,或者说在梅雨间女儿受到伤害这个案子上,徐日升是不是打过招呼,徐日升没有跟梅雨时说,梅雨时自然也不便问。徐日升跟梅雨时说过要调查那个掺和到案子里来的内鬼,还要处分这个被称做内鬼的政法干部,可至今并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徐日升不愿动,还是他有什么难处?做领导的毕竟想得远。不过从管世贤的嘴里,梅雨时知道徐日升是说过话的,是打过招呼的。像徐日升这样的领导,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调查和查处那个掺和案件的内鬼,徐日升肯定不能听信梅雨时的一面之词,尽管梅雨时知道有这回事还是管世贤告诉他的,但凡事得有证据。又是证据?何况,要真在徐日升分管的政法队伍里有这样的内鬼,他徐日升的面子也挂不住。
大约走了一刻钟,梅雨时终于来到了这家名为“为朋居”的餐馆。“为朋居”的门脸不算大,但菜品却做得不错,花费不会太多,又不会落下档次。因此不管是官方的接待,还是朋友间的宴请,大都喜欢选择在这里。
梅雨时走到“为朋居”门口,早有徐日升的秘书站在门口迎接。梅雨时问领导到了吗,秘书说早到了。而且还说管世贤和市报记者吉生亮也到了。梅雨时这才隐隐感觉到,这是徐日升是要给吉生亮接风,自己只是跑过来陪客。当然,管世贤也是。
秘书带着梅雨时来到一个包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对徐日升说:“领导,梅记者来了。”徐日升在里面说:“那你让他进来。”然后秘书就站在一边,用手示意梅雨时进去。梅雨时进到包间才发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包间里,只有徐日升、吉生亮和管世贤三个人。现在他来了,也才四个人。徐日升见梅雨时进来了,就站起来说:“梅雨时,梅大记者,就你面子大。你看其他人都到了,你还迟迟不肯来。”梅雨时说:“怎么是我?肯定还有人没到吗,怎么是我面子大?”管世贤说:“梅雨时,是你错了。没有人了,今天领导就请我们三个人吃饭,不会有其他人来了。”梅雨时正准备答管世贤的话,吉生亮走过来握住梅雨时的手,吉生亮说:“梅记者,又有好久不见了。你现在还在为我们的徐领导写稿,可我却不用再写了。”梅雨时说:“为什么?你写稿好好的,谁又敢不让你写?”吉生亮说:“我调到广告部去了,虽然不写稿,却有很重的广告任务,压力山大呀!这次下来,就是要请领导和你这大记者帮忙,要不然这任务怕没法完成。”
梅雨时这顿饭吃得非常压抑。梅雨时到这时才知道,徐日升很快就要调回市里去了,只是去的地方并不好,而且还是平级调动;管世贤改任了主任科员,据说是退到二线来了,还有吉生亮离开了记者部,原来是要让他去编辑部的,后来直接让他去了广告部。席间,梅雨时一直在说是自己侄女儿的案子害了他们。不过徐日升说:“梅雨时,梅大记者,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侄女儿的案子还不至于会影响到我们的前程,你看我们这样不是会很好吗?”
吃完饭就要离开的时候,徐日升拍着梅雨时的肩膀。徐日升说:“要还像当年的严打,朱大长这样的混蛋,早就被抓起来投送进大牢了。哪里还需要花这样大的功夫,还让他杂种逍遥法外了。”徐日升又说,“不过,你和管世贤谈到过的内鬼,我已经让他离开政法部门了。”徐日升还说,“出了这样的事,你兄弟梅雨间在末镇怕是待不下去了,特别是你那侄女儿,就让他们搬出来吧。落户的问题,我已经跟管世贤讲了,就由他去办。还有我走了,你也会很快离开新闻单位。这件事我顶过,但没有用。不过离开也好,这些年你写稿还没有写够么?我想,换个环境,对你来说或许会更好一些。”
梅雨时只觉得徐日升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重。那一刻街灯全都亮了,但整个街道还是不太明亮。
十
那天,梅雨间来接张秋萍和女儿。梅雨时看见梅雨间好像比上次来找他消瘦了不少。那次梅雨间来找梅雨时,那简直就是满怀希望。毕竟,女儿受到伤害是事实,梅雨时在未县报社做着记者也是事实,只要梅雨时找人打个招呼,这事解决起来应该不难。梅雨时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一个多月下来,侄女儿遭到伤害的创伤在愈合,但心灵上的创伤也能愈合吗?更重要的是,朱大长从拘留所出去,还是正南其北地回到末镇,继续开他的商店。梅雨间、张秋萍,还有他们的女儿,整天闭眼不见睁眼见,这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难堪有多难堪。偏偏朱大长仗着自己有一些钱,差不多成了末镇一霸。这段时间,梅雨间一家过的日子,那简直就是梦魇,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觉得后怕。梅雨时对梅雨间说:“雨间,下步你打算怎么办?现在要让公安再把朱大长抓起来,根本不可能。我也没想到,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案子,会办成这样?真是没有想到啊!”梅雨间说:“雨时哥,这没有什么,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案子现在办成这个样子,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梅雨时和梅雨间说这些话的时候,张秋萍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看着自己的女儿正在翻看他大哥哥的儿童画册,好像这是大人的事,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好像根本就没有受到过伤害一样。
送梅雨间、张秋萍和侄女儿出门,天上还是下着雨,还是下着这种不紧不慢的雨。梅雨时要梅雨间等一下,好回房间找两把伞出来。梅雨间说不用,说一会儿就到车站了,坐上去末镇的汽车,就不会淋着雨了。梅雨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叠钱,大概都有好几百元吧,要递给梅雨间。梅雨间赶紧用手往外推。梅雨间说:“雨时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城里水电费、电话费、网络费、电视收视费,这哪一样不需要钱。我知道,你通过爹的手已给过我们不少的钱,这我们心中都记着呢!”梅雨时知道梅雨间不会收下他的钱,然后就往侄女儿的怀中塞。梅雨时对侄女儿说:“小闺女乖,伯伯给你钱。”侄女儿用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梅雨间,又看张秋萍,梅雨间和张秋萍直向女儿摇头。但她好像并没有看懂,把梅雨时塞给她怀里的钱紧紧抓在手里。梅雨时用力推梅雨间,梅雨时说:“你们快走吧,再这样下去怕就要赶不上车了。”待梅雨间他们走远,梅雨时还在想,这几百块钱,是向侄女儿补偿他的无能么?那一刻他掉下了泪水,就像是外面还在飘着的细雨一样,只是那飘着的细雨是无色无味的,而他此时的泪水却是咸涩的,带着他的忧伤。
洪浩昌 红磨坊记忆,50x50cm,2011年
正如徐日升所说的那样,梅雨时很快就被调整了工作。当时徐日升没有告诉他去哪里,现在才知道是去未县地方志办。一个写新闻的记者现在被调去写地方志,也算没有离开和文字打交道这个行当。地方志不知道要多少年才出一本,这对梅雨时来说,确实会轻松不少。也许是在地方志办的时间多了,梅雨时会时不时地想起梅雨间他们一家,也不知道他们回到末镇,生活会不会有所改变。
这天,梅雨时下班,忽然不想回家吃饭了。儿子进了一所封闭管理的学校读书,平时就很少回家。老婆总有没完没了的外出学习,以及怎么也出不完的差,因此,更多的时候,梅雨时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梅雨时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管世贤的电话。梅雨时说:“管世贤,你这会有闲功夫没得,要不出来我请你吃个饭?”管世贤说:“梅雨时,我能没有时间吗?一个退二线的人,跟退休也差不多,还能没时间吗?你说,去哪儿?”梅雨时说:“还能去哪儿,就去‘为朋居’吧,我看那儿就不错。”现在梅雨时和管世贤都习惯了直呼对方姓名。
两个人在“为朋居”找一个包间坐下,梅雨时一边点菜,一边对管世贤说是不是再找一两个人来。管世贤说:“要喊就你喊,你是记者出生,朋友多。我这就免了。”梅雨时说:“管世贤,你就别再挤兑我了,一个编地方志的人,整天和故纸堆打交道,还会有很多朋友?真是笑话!”管世贤说:“照你这么说,那我也是故纸堆了?”梅雨时说:“我看也差不多。行了,就我两个吃,清静。”
两个人吃了不少的菜,也喝了不少的酒。梅雨时说:“一个猥亵幼童案,我以为会很容易破的,真是没有想到啊!”这会,管世贤的舌头已有些大,管世贤说:“梅,梅雨时,你,你这什么意思啊?我跟你说,我可是尽力了哈!你不知道,为找到证人,我带警察连夜下去,车差点翻下深沟,我容易吗?”管世贤还说,“梅,梅雨时,算你说对了,一个简单的猥亵幼童案,我们怎么会破不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是我们警察无能,还是另有其他原因?放朱大长出去的时候,我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扇他几个嘴巴。我们真他妈太窝囊了!”
梅雨时和管世贤离开“为朋居”的时候,管世贤还不忘对梅雨时说:“徐日升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他给我说要抓紧把你兄弟梅雨间的户口办出来,这样对你的侄女儿会少了很多的伤害。这事你就放心让我来办。”
十一
管世贤给梅雨时打电话。梅雨时听得出来,管世贤打这个电话有些急,像多年的老房子忽然间着火了,像三岁小孩子不慎失足落水那样。
管世贤在电话里说:“梅雨时,你知道不?你弟弟梅雨间和你弟媳张秋萍,还有你那侄女儿,都不见了。”梅雨时说:“这怎么可能?雨间再觉得艰难,还不至于会离开末镇,去到别的地方吧?他是不是回乡下老家去住了?”管世贤说:“不可能,我问过了,没有这样的事情。还说好一阵子就不在末镇了。你这兄弟也真是的,我好心好意下来帮他迁户口,他却跟我躲猫猫,太不应该了。梅雨时,我问你,你知道他的去向吗?我想你应该知道。”梅雨时说:“我怎么知道,他没有跟我说要去哪里呀,我还以为他会住在末镇,再不济也应该住到乡下去。时间是一剂疗伤的良药,我以为他应该缓过劲儿来了,所以也就没有再过问。管世贤,你搞错没有啊?你可不要吓唬我,我最近心脏一向不好,受不得惊吓。”管世贤说:“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你也不用着急,等我回来再说。”管世贤已经挂断电话好一会儿了,可梅雨时还是一直没有回过神来。
梅雨间去哪里了呢?他能够带着张秋萍,还有侄女儿去到哪儿?在梅雨时的印象中,梅雨间如果不在末镇,那就应该住在乡下。这时候,梅雨时才想到,梅雨间举家搬到末镇来租房子住,还在那里开起了面房,做起了小生意,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要是不到末镇来,还带着张秋萍在乡下春种秋收,侄女儿就肯定不会遭到朱大长的猥亵,受到如此大的伤害。尽管朱大长早就离开拘留所,回到了末镇,但梅雨时还是相信,这朱大长就是伤害侄女儿的凶手。不过梅雨时随后又想,难道梅雨间从乡下出来,到末镇住下来做生意就会有错?那么他为什么又要来到县城工作,还要在县城娶妻生子呢?而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父亲还得让他拼命读书,而且还因此荒废了梅雨间的学业。想到这里,梅雨时的心就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觉得他欠父亲和兄弟梅雨间的确实太多了。
管世贤从末镇回来,就直接去地方志办找梅雨时。那时梅雨时正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发呆。以前可不是这样,还在报社的时候,他除了采访还是采访,除了写稿就是写稿。可现在,恐怕在十年内也不会编一本县志,更多的时候,就是收集一些资料,为编辑年鉴作准备。管世贤走进梅雨时的办公室,梅雨时才从办公桌旁站起身来,给管世贤倒了一杯开水。不等梅雨时问话,管世贤就说:“怎么会这样呢?什么叫人去楼空,这个我不知道。可我这次去末镇找你兄弟,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去房空了。听邻居讲,梅雨间起码有一个月没有住在末镇了。问去了哪里,这邻居自然也说不清楚。”
梅雨时听管世贤这么说话,突然就像想起了什么。一个月前,梅雨间不是到梅雨时这里来接张秋萍和侄女儿吗?可他那是来接他们回末镇呀,当时梅雨时也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来。因此梅雨时不相信梅雨间他们不会不回末镇,不回末镇那他们又能去哪里呢?现在看来还真的没有回末镇,从梅雨时这里出去就没有回末镇。那么他们又能去哪里呢?天地之大,这让梅雨时真的想不出来了。
管世贤见梅雨时这会不说话,以为是梅雨时想起来了梅雨间他们的去处。管世贤不相信,梅雨间要去什么地方会不跟梅雨时讲。管世贤说:“你是不是想到了你兄弟的去处?你赶快打个电话给他,让他来找我,我好帮他把户口迁出来。”
梅雨时听管世贤这么说话,先是一愣,继而像是突然开了窍。梅雨时说:“你看你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要给梅雨间打一个电话呢,这样不是就能够知道梅雨间在什么地方了嘛。”
梅雨时于是就开始打电话。他非常有信心地把梅雨间的电话号码翻出来,然后拨出去。可是很不幸,电话里不断地提醒他,你拨的号码不存在。梅雨时不死心,又拨了张秋萍的电话号码,不过还是一样,从手机里传出的依然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梅雨时把这两个号码拨了好多遍,还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
管世贤说:“你这个兄弟,你让我们去哪里找他嘛!”
这时的梅雨时,倒很像是一只战败的公鸡那样低着头。他真不敢相信,这梅雨间一家,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就从末镇,从未县蒸发了。
十二
梅雨时自从调到地方志办以后,工作节奏是明显放慢了。早晨他可以慢慢腾腾地做早餐来吃过以后,再慢慢悠悠地去上班,没有谁会说他这样做不对。有时候,梅雨时会想到在未县报社的日子,他那时除了做记者有时还兼做编辑,成天像一个被鞭子抽打着的陀螺,从来就没有消停下来过。从报社出来以后,原先和他走得很近的人,都在不断地疏远他。这让梅雨时少了很多的寒暄,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梅雨时现在可是真正“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了。梅雨时说不清楚这样的日子是好是坏?但他必须得这样过。
好久没有了梅雨间一家的音讯,这让梅雨时感觉非常揪心。梅雨间这个兄弟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要去哪里,也应该跟哥哥说一声,商量一下嘛!一想到早逝的母亲,还有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梅雨时心里就非常难过。父亲母亲没有说,但梅雨时明白,他必须担负起守护他们家和梅雨间这个家的责任。可现在梅雨间一家离开末镇了,也可能离开未县了,这自己却不知道。更让梅雨间感到沮丧的,是他还不知道梅雨间他们现在哪里?莫非也让公安局代为查找,在全国范围内张贴寻人启事,或者在网上查询,像在网上追逃一样,这想起来就会是一个笑话。梅雨时有时也想,梅雨间也可能是带着张秋萍和女儿出去打工了,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应该是广东和浙江,都说那里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是打工者最愿意去的天堂。问题是没有任何音讯,这让梅雨时总有些放心不下。
时不时的,管世贤会打电话来,约他出去吃饭还是散步,情绪来了,他们还会选一个地方钓鱼。回数多了,梅雨时和管世贤的钓鱼技术已是日渐看涨。这让梅雨时觉得,这人世间的事,只要肯干,没有什么是做不好的。就像管世贤,你让他做公安局副局长,他就会把副局长的工作做得非常漂亮;就像梅雨时,你让他做报社记者,他就会把记者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做成远近闻名的大记者。舞台有多么大,工作就会有多么出色,这梅雨时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徐日升打电话给管世贤,说他和市报的吉记者准备到未县来一下。也不是什么公干,因为他在未县已经没有什么可公干的了。徐日升说:“要邀请上梅雨时一道,又有好久没见面了,早就应该在一起聚聚了。”管世贤接到这个电话,非常高兴。确实应该在一起聚一聚了,这退二线的日子里外不是人,你上班总觉得会碍着人家的眼睛,你不上班又说你拿钱不干事。管世贤很早就谋生了退休的想法,要不是老婆反对,朋友劝阻,他早就这样做了。老婆说:“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提前退休,损失工资几大千,这你又去哪里挣?人家退二线享清福,就你受不了,你难道就不会忍忍!”管世贤于是就只有忍忍了。管世贤把徐日升和吉生亮要来未县聚聚的事告诉梅雨时,梅雨时也很是兴奋。
吃饭的地点还是选在“为朋居”。已经习惯了,一想到请饭局,就必定是“为朋居”,为朋友两肋插刀都可以,吃个饭来“为朋居”又未尝不可。席间,梅雨时才知道,徐日升和吉生亮又有了变化,徐日升跟管世贤一样,也已改了非。不过有所不同是,管世贤改非还是享受的正科级待遇,而徐日升却是享受的正处级待遇,属于提拔的非领导职务。吉生亮虽然还是被人称为记者,但他不仅离开了记者部去了广告部,而且现在还被调到了通联部,只负责给通讯员发发稿费了。梅雨时还是以为是侄女儿的案子牵扯到了他们,刚要开口说话表示歉意,就被徐日升挡回去了。徐日升说:“梅雨时,你又要想说什么,这我知道。还真不是,你想呀,一个小女孩儿的案子,又能影响到我们什么嘛!真的不会。倒是这个朱大长,现在还逍遥法外,你看我几个是多么的无能啊!”
本来聚一聚就是为了寻开心的,没想到又让梅雨时侄女儿的案子给搅黄了,梅雨时真恨不得狠狠地抽上自己几个嘴巴。当然也有让人高兴的事。在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徐日升忽然对管世贤说:“我给你说个案子,你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管世贤说:“这年头,还会有让我高兴的事吗?而且还是一个案子。”徐日升说:“高不高兴,你先听了再说。”
原来,市法院前两天在审理一起抢劫杀人强奸案的时候,犯罪嫌疑人供出了一件惊人的杀人案。也就是管世贤二十年前挂职那个乡发生的那一起命案。审判人员在听到这起杀人案件的时候,觉得非常奇怪。本来是一个善于抢劫强奸杀人的案犯,可这个案子既没有劫财,也没有劫色,而只是杀人。这让办案人员非常困惑。但罪犯的供述让办案人员非常震惊也非常愤怒。罪犯说他见不得这姑娘长得漂亮。在罪犯这里,长得漂亮公然也成了他杀人的理由。
徐日升讲完了,然后看着管世贤。他知道这个案子一日不破,就一日都会让管世贤有如鱼刺在喉,一直会成为管世贤无法治愈的一块心病。管世贤也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没有。管世贤说:“徐日升,徐领导,你说的可是真的?”徐日升说:“肯定是真的,而且千真万确。”徐日升还要往下说,管世贤这下却暴发了:“老天爷,你也有开眼的时候呀!”这石破天惊的暴发过后,管世贤便趴在桌子上痛哭。一个大男人,在另外三个大男人面前,哭得是那么伤心,差不多都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这个时候,徐日升、梅雨时和吉生亮都惊呆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管世贤哭,豪啕大哭。
十三
梅雨时有事没事总喜欢站在他家窗前,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习惯。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这个时候了。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雨还是在不紧不慢地下。就像是一个月信很准的妇人,这让一些人感到特别欣慰,也让一些人感到非常绝望。梅雨时就是这后一种人。
那一夜,梅雨时和徐日升、吉生亮把管世贤送回家,再把徐日升、吉生亮送到宾馆休息。从宾馆出来,梅雨时好一阵感慨。真是没有想到,一个尘封了快二十年的杀人案,在所有人看来都已经无法破获的时候,却能峰回路转,会大白于天下。看管世贤那神态,和管世贤那石破天惊般的暴发,还有他那伤心欲绝的痛哭,梅雨时就知道了,要破获这个案子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梅雨时来到大街上,街上的灯光不是很明亮,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从他身边走过,像狐仙,更像鬼魅。梅雨时抓紧往家赶,他也喝了不少的酒,他担心在外面的时间长了,会醉卧在大街上。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借着路灯的光线,他还能勉强看清这个电话是从新疆那边打过来的。梅雨时本来不想接,可他却偏又点了接听。这时候,从遥远的新疆那边,传来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雨时哥,我是雨间啊!怎么,你听不出来了?”梅雨时愣了好一会儿,便对着电话吼:“怎么听不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知道打个电话回来。你怎么可以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呢,你知道我们一家有多么着急。”梅雨间在那边说:“雨时哥,你骂吧,等你骂完了我再给你说。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我知道,在你的侄女儿出事以后,我们给你添的麻烦就够多的了。”梅雨时说:“那你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要给我打电话?现在就不怕给我添麻烦了!”梅雨间说:“不会,我这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我们出来快一年了,现在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我和你弟媳都在一家毛纺厂上班,你的侄女儿也比以前懂事多了。”梅雨时说:“亏你还想得起我,还想得起来打这个电话。”梅雨间说:“雨时哥,你现在工作还好吗?”梅雨时本来想说不好,但他说出的话却不是这样。梅雨时说:“雨间,我喝多了,我喝醉了,现在还在路上,你等我回家我再给你打电话。”
梅雨时回到家,洗了一个冷水脸,忽然清醒过来。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真的就发现有一个新疆电话。他试着打过去,对方没有接;再打,耳机里响着的却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就像他当初给梅雨间和张秋萍打电话那样。但梅雨时相信梅雨间确实是打过电话来了。梅雨时现在想到的,是梅雨间要再问到案子的事,那他又该怎么回答。说不要急,说快二十年的命案都破了,这个才一年多的案子肯定也会破的。可要真等到快二十年了再破,那时侄女儿都满过二十多岁了,这还会有意义吗?
客厅里的电视这会在播一档科学前沿节目。一位科学家正在讲反物质和暗物质,说这种反物质和暗物质虽然现在还没有被发现,但并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梅雨时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侄女儿的案子一直不能破获,原来肯定是有另一种人际关系在发挥作用,这另一种人际关系也像反物质和暗物质一样,虽然没被发现,却实实在在在发挥着另一种可怕的作用。
梅雨时透过他家窗户,透过窗外不紧不慢飘飞着的雨丝,他看见这会街上正走着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有的打伞,有的没有打伞。梅雨时知道,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肯定会有夫妻、有亲戚、有朋友,有各种各样让我们看得见的关系。不过现在梅雨时更愿意相信,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关系确实存在,这种关系的存在,让梅雨时感受到了绝望,也可能还会让徐日升、管世贤和吉生亮这些人感受到绝望。当然,像梅雨间、张秋萍,还有那个还未满四岁的小女孩儿,可能就连这种绝望都感受不到了。一件命案快二十年了才告破,那么一个小女孩受到的伤害案,也许不会需要等到二十年,那么又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告破呢?
现在,让梅雨时感到欣慰的是,这个小女孩受到伤害的案子,不能说完全没有希望。还有就是梅雨间一家已经离开末镇,去到了很远的地方,至少他们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受到末镇人的伤害了。梅雨时这会好像看到天际已经有了阳光的颜色,尽管这时窗外还在飘着细雨,丝丝缕缕的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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