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从雨滴里降落人间。雨在视野里不明晰,只听到头顶的伞布沙沙响,走到哪里,沙沙声跟到哪里,让人疑心这雨是为伞下的,只下在那么小的伞布上。
四月初,大地还没见到鲜明的绿意。地上的枯草像被喷壶洒了一遍水,柔软鲜润。枯黄的草在雨后颜色比黄更深,如同人的皮肤被水浸过颜色变深一样。枯草变湿变厚,仿佛成了大地的哺乳类动物的皮毛。稍微停下脚步,就可在枯草里发现青草的身影。它们要么头扎在枯草里,绿屁股撅出来,要么在枯草里伸出一只或四五只绿腿。它们是绿色的先头部队。它们绿得比树早,从枯草里冒出来,一点点包围枯草,酝酿一场青草的洪水,冲刷天涯海角。
二十四节气的名字都好听,立春、谷雨、芒种、惊蛰,多与物候、农事相关,而清明仿佛是一个大脑神经学的词汇。清明于人之道曰不糊涂,于天之道乃清楚明白。天这时候要啥有啥了。要雨有雨,要风有风,可以细分成微风、清风、和风与大风,这都是冬天所没有的天的思路和财产。清明的雨首先是送给草木的给养,其次才是对亡灵的祭奠。生老病死在自然界十分自然。蒼天不为哪一株草的凋亡拭泪。人悲秋,天不悲秋,就像它不为春天百草萌生而有所欣喜。大自然除了遵循自然法则之外不遵循任何学说与情绪。子曰:“天何言哉?”到了天那个级别,“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柳树的树冠涂上了一抹淡黄,好像国画家无意间抹上的一笔,水分很多,颜料很少。走到近旁,淡黄没了,仰视也见不到。发芽早的柳条从枝上垂下来,或叫半垂。而褐色未垂的柳枝还在发愣,仿佛奇怪别的柳条为什么要垂下来。下垂的柳枝挂着初发的叶苞,如小鸟的喙。没有叶苞的枝上则挂着晶莹的雨滴,冒充叶苞。树啊,我拍拍柳树,这一个夏天,你不知要长出多少叶子,垂下多少枝条,你累不累啊?这都是废话。可是,不说这个说什么呢?说福克纳不喜欢海明威吗?那就显得远了。松树被清明的、看不清线条的雨丝冲刷得坚挺苍翠,松针挂满了雨滴。这些如钻石般并不坠落的雨滴仿佛同松树与生俱来。松针尖头挑着一滴水,万千松针万千水。
海子说:“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清明时,从冬季走出的松树攥住了十万滴雨,等待雨滴化为钻石。
找一个一尺深的大玻璃缸子,放上土后放在窗台外面,看蚕丝一般的雨是怎样渗入土壤。假如这是个放大镜做的鱼缸,可见雨水在土里怎样宛转回环,被土抱紧,和土成为一家人。清明为什么叫清明呢?草木轮廓日渐清晰,水澄澈,山形日渐瘦溜了。清明这一场雨洗去了天地尘埃,冬天的被冻在空气中的污垢自然瓦解,化为肥料。人的脑子会不会在这一天清亮呢?人与大自然太远,往往接不下节气。有人到了夏天,身体还没春分呢;有人身体天天立冬或天天立夏;有人永不惊蛰;有人到了半夜,脑子才清明片刻。清明只是春天的一部分,让大地回春,草木生长。
《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新月,是融化的河冰,是花苞睁开眼睛,清明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生。
桃树的树皮像枣红马的皮毛那样闪亮,像桃花的花蕾外衣艳红。桃树不以桃子取胜,而以桃花炫耀。桃树一生办两件大事,一是开花,绯红如云;二是结桃,人猴皆飨。清明的雨沙沙地洒在伞上,林间的落叶变得软软绵绵。清明让昆虫和草木脑袋精神了。之后的日子,对人是一岁,对它们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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