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的年纪,我住在南部一个阳光过盛的小城。整座城充满流动的色彩。春天,稻田一直澎澎湃湃涨到马路边,那浓绿,绿得滞人。稻子一旦熟了就更过分,晒稻子可以纷纷晒上柏油路来,骑车经过,仿佛碾过黄金大道。轮到晒辣椒的日子,大路又成了名副其实的“红场”。至于凤凰树,那就更别提了,年年要演一回“暴君焚城录”,烈焰腾腾,延烧十里,和这个城里艳红的凤凰花相比,其他城市的凤凰只能算是病恹恹的野鸡。
太绚丽了,少年时的我对色彩竟有点麻木起来。而且那城充满气味,一块块的甘蔗田是多么甜蜜的城堡啊!大桥下的沙地仿佛专为长西瓜而存在的。结实累累的杧果树则在每个人家的前庭后院里负责试探好的和坏的孩子。野姜花何必付钱去买呢?那种粗生贱长的玩意,随便哪个沟圳旁边不长它一大排?
然而,我却是一个有几分忧郁的小孩。两张双层床,我们四个姐妹挤在五坪大小的屋子里。在拥挤的九口之家里,你还能要求什么?院子倒是大的,有近百坪,高大的橄榄树落下细白的花,像碎雪。橄榄熟时,同学都可以讨点“酸头”去尝,但我恨那酸,觉得连牙齿都可以酸成粉齑。
渐渐地,我找到一点生活下去的门道,首先我为自己的上铺空间取了个名字,叫“桃源居”,这事当然不可以让几个妹妹知道,否则,她们会大惊小怪,捧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但只要不说,也就万事太平,于是我就很阴险地擅自裂土独立了。反正,这是我的辖区,我要叫它桃源居,别人又奈得我何?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好像是银行,我弄到一份月历,月历上有张莫奈的画,我当然不知这莫奈是何许人也。
我去配了一个镜框,把画挂在我那疆域只及一块榻榻米的“桃源居”里,心里充满慎重敬谨的感觉,仿佛一下之间,我就和这个文明世界挂钩了。有一幅名画挂在我的墙上,我觉得我的上铺跟妹妹她们的铺位迥然不同了,她们的床只是床——而我的,是悬有名画的“艺苑”。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张画,其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也是我唯一的一张画。莫奈,也成了我那阶段最急于打探的一个名字。后来,果真看到他的资料,原来是“印象派画家”,原来我一眼看中的日历画,果真是件好东西呢!
那样灰蓝灼白的画面,现在想来,好像忽然有点懂了。其中灰蓝部分透露出的是无比的沉静安详,好像只有欧洲才能那么安静。但由于灰蓝之外,有那么一点仿佛立刻要抓到而又立刻要逃跑的光,所以画面便有那么些闪闪忽忽像夏夜萤火虫般的光质。东方的绘画美在线条,但对那无可奈何的光,便只好用大片金色去弥补,可惜金色富丽斑斓,像温庭筠的词里所写的“画屏金鹧鸪”。日本人也爱用金色敷抹屏风,但太绚丽的东西,最后总不免落入装饰趣味。一旦沦为装饰,就难免有“小气”的嫌疑。
莫奈的光却是天光,十分日常,却又是长长一生中点点滴滴的大惊动,令人想起《创世记》中简明如宣告的句子: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是的,就有了光,当年那个小女孩,只拥有四分之一寝室的灰姑娘,竟因一幅复制的画,忽然拥有了百年前黎明或正午的渊穆光华,拥有远方的莲池和池中的芬芳,她因挂了一幅画而发展出一片属于美的“势力范围”,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一个无阻无碍的世界。
啊!我想今年春天我要去看看莫奈,我要去博物馆里谢他一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当年把钉子钉入墙壁,为自己挂上第一幅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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