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城市的书店,两极分化:一类空间被挤得越来越逼仄,像北京大栅栏的新华书店,我小时候就在那里买书,现在虽然依然健在,却是在夹缝里求生存,一半书架上的书籍,被卖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蚕食;一类走高大上的路线,成为网红打卡地,如临近它不远西河沿的page one,装修时尚而辉煌,书也成了装潢的一部分。这样的书店不少,一般兼卖咖啡之类。
一座城市不可能没有书店。记得有一年我到江南海盐小城,夜晚,在一个不大的书店里翻书,一直到书店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店员(也可能是老板)一人;最后,我买了一本黄裳的《旧戏新谈》,早已到了打烊的时间,我前脚离开,人家就关上店门。店里闪烁的橘黄色的灯光,让我感到亲切,至今难忘。
如今,越是城市角落里鸡毛小店一样的书店,越是难以为继。不少这样的书店,不是已经无奈地关门改作他用,就是如大栅栏的新华书店也一半改卖杂货,所谓“堤内损失堤外补”。北京前门外大街,沿前门楼子一路往南到珠市口,一里多长的街道两旁,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还有三家书店存在。如今,一家不剩。重游故地,有时会想,还不如大栅栏里的新华书店,尽管一半卖杂货,毕竟还残存一半在卖书,聊胜于无。
前两天,读契诃夫的小说,在《契诃夫小说全集》第八卷,偶然读到《一家商号的历史》。小说不长,讲的是一个叫安德烈的人得到母亲的一笔遗产,准备开一家书店,便租下一座房子,从莫斯科进了一批新旧各类书籍,陈列在架,开门揖客。谁想,开张三个星期,没有一个人进门买书。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姑娘,要买两分钱的醋。安德烈生气地说:小姐,你走错门了!以后,进门来的客人,都不是来买书,而是要买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的。无奈的安德烈为了生存,只好屈从,他从莫斯科进了这些生活用品。这些东西卖得不错,安德烈得陇望蜀,把隔壁的杂货铺也盘了下来,在中间的墙上凿开一扇门,两家店合成一家,扩大地盘,索性都卖杂货。后来,安德烈又盘进一家酒馆。杂货,酒馆,比书更能让小店存活。
最有意思的是这样两处。一处是安德烈新进杂货上架的时候,不小心碰得架子摇晃起来,最上面一层架子上摆放的一位文学名家的十卷本文集滚落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砸碎了两盏灯罩。最后,他把架上的那些书打捆论斤都卖掉了。
另一处是小说的结尾。书店变身为杂货店之后,有旧日的朋友忽然跟他谈起文学和书籍报刊的时候,他眯起眼睛,摆弄胸前的表链说:“这种东西跟我不相干。我是干比较实际的工作的!”读完契诃夫的这篇小说,我想起我们的书店,竟然有着如此相似之处。这是契诃夫1892年的作品,早在129年前,契诃夫就预言了我们不少书店的命运。
当然,也不能归罪于书店的老板。安德烈最初办书店的美好愿望,在现实生活中碰壁,應该是很多个体书店小老板的命运写照。即使是大书店的大老板又能怎么样呢?在网络的冲击下,纸面阅读遭受空前的滑坡;而网上销售,更对实体书店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是全世界的问题。以美国为例,实体书店是由大的连锁店和小的独立书店构成。连锁店一般实力雄厚些,独立书店则由于是个体经营,本小利微,面临的挑战更严峻,很多家书店都纷纷倒闭。
契诃夫真的厉害,未卜先知,预言一百多年后书店的命运。如今,不愿意将书店变身杂货铺,而仍然坚持卖书同样是干实际工作理念的书店,是了不起的。这个实际的工作,不仅关乎我们的日常生活,更关乎我们的精神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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