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过程,或许不直接带来痛苦,但死亡有可能成为疼痛的诱因。
内蒙古赤峰市有一位四十七岁的女性患者,因为全身疼痛来找我看病。她已经治疗五六年,没什么效果,痛不欲生。我看看她的既往病历以及检查结果,没有发现哪里出了问题。她几乎吃过所有的止痛药,都没有效果,或者说效果不好。
我做疼痛心理研究已经十年,遇到各种疑难杂症都会先问患者:“发病之初,是否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你放不下?”
这个办法屡试不爽。这位女性患者开始掉眼泪。
七年之前,她的儿子出车祸去世了。
我问她:“你感觉儿子去世你要负一定责任,对吗?”
她告诉我:“不是负不负责任的问题,就是我的事啊,是我把儿子害死了。从那之后,我的身体就坏了。第一年哭得特别伤心,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后来悲伤的情绪逐渐平复了,身体越来越差,全身疼痛。”
“为什么说是你把儿子害死了呢?”
“儿子走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职高毕业。小伙子身材魁梧。毕业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每天赋闲在家,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手机、打游戏。我主动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去离家七公里以外的工厂打零工。有一天,孩子去上班,在路上被车撞死了。”
她非常自责,一直认为儿子是因她而死的,从此一蹶不振。发病前期是情绪的问题,紧接着,整个身体都乱套了,再后来出现了全身疼痛。
我给她用了一些精神科药物,她的身心状况逐渐好转。
还有一个类似的患者。
她与前面那位患者遭遇的情况一样,都是经历了丧亲之痛,痛不欲生,并与社会隔绝。
那一年春节,孩子回家过年,突然提出要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觉。二十几岁的儿子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多少有些反常。她对孩子说:“傻孩子,缠着妈妈干吗?抓紧时间睡觉。”
过完正月,孩子就去上班。七天之后,他发现身体疲乏无力,有点发烧。妈妈嘱咐孩子多喝点水。没想到过了几天,孩子住院了。父母马上赶过来。从发现患上白血病到最终去世,一共只有十二天。
孩子走了之后,这位患者精神恍惚。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孩子过年的时候要跟我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问这位患者:“你最痛苦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她告诉我:“路大夫,我感觉自己活得特别无精打采。想起孩子就开始掉眼泪。”
周围的人告诉她,不要伤心,把孩子的东西全烧掉,把房子卖了,搬到其他地方去住。你的孩子在天堂过得很好。
患者告诉我,她跟孩子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孩子提到过天堂。“孩子去世这五六年来,我从来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
“你为什么不买新衣服呢?”
“别人会说,你看她,孩子都死了,还穿新衣服呢。也不是完全没买过。这次来北京看病,我專门买了一件新衣服。我千遍万遍地祷告,跟儿子说,妈妈出去看病,这是你给我买的衣服。”
我问她:“你觉得孩子是在天堂吗?”
她说:“我不知道。”
“你感觉孩子走了吗?”
“我感觉孩子没有走。”
“你说得特别对。我就想问你,那些劝你走出来、把孩子忘掉的人,他们有几个是经历过自己孩子死亡的?”
“一个都没有。”
“他们不懂你。你的孩子从来都没走,他就在你身边。无论是今天、明天、后天,还是今年、明年、十年以后,或者在你八十岁那年,你儿子永远在你心里,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就像是我和你,今天你来找我看病,咱们就算认识了,等你病好了,可能未来十年,咱们都不会再见面,但我们都知道对方还在。”
我还问她:“你是不是经常与孩子对话?”
“你跟儿子对话的时候,你儿子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每一个问题。比如,你问儿子:‘你好吗?他会回答你:‘妈妈,我很好,你好吗?如果吃饭的时候,你问儿子:‘你今天吃的什么饭呀?他会说:‘妈妈,我吃的面条,你想吃什么?如果晚上跟儿子说:‘孩子,好好睡觉吧,晚安。他也会说:‘妈妈,晚安。”
听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特别激动,眼睛里含着泪水,拉着我的手,说:“路大夫,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看完门诊,这个患者先行离开。她的丈夫等了我两个小时,非要给我两百块钱:“路大夫,我从来不知道医生还可以做这些事情。”
面对疼痛患者,医生到底应该怎样展开治疗?很多时候,病人最希望的是有人能够读懂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他们需要的并不一定是药片或者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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