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诊的第一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是警车开道送来的。那是2020年1月24日,除夕。
他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头顶有点秃。资料上写他姓万,比我大一点,我就喊他“老万”。
和患者做朋友
进到隔离病房,我需要给老万做一些基础的检查。量体温的时候,护士有一些紧张,我说:“我来吧。”
我们用的是红外线感应的体温枪,但是戴着两层手套,手特别不灵活,我一不小心按错了按钮,体温枪关机又开机。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操作还不是特别熟练。然后一边测体温,一边趁机和老万说话:“你感觉怎么样?”
老万抬起头,眼神明显错愕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不怕我吗?”
我指了指防护服,说:“我穿着这些还怕你吗?倒是你,你看我这样,不害怕吗?”
老万挂着口罩的耳朵动了动,也许是挤出了一个笑:“我很感谢您,被确诊以来,您是跟我说话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因为得病,老万没法跟别人接触,别人也不敢跟他接触,这是非常真实、无法逃避的“被隔离”,被关进笼子的感觉。忽然从一个正常人变成因疫情而被追踪的确诊病人,这个角色转变来得太快了。从老万的感受来说,他只是有点发热,却忽然被隔离在一间小屋子里,不能出去半步,谁都见不到。没有缓冲,没有过渡,发现了就被控制了,心里其实很难一下接受。而被隔离的这些天里,可能也没有人进过老万的小屋子,跟他说说话。想到这儿,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万,你不用担心,来到这里咱就是朋友了。”
我问老万,关于这个病他知道多少。老万的表情很茫然,说他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這个病的传染性特别强,跟当年的“非典”很像。
我说:“你说对了,是跟‘非典很像,但是当年我们面对sArs(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的时候,防护措施是12层口罩和传说中的‘板蓝根冲剂,今天和当年可不一样了。”
“对于这个疾病,你比我了解得多,”我坦率地告诉老万,“你知道它有什么症状,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你知道你的身体里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而我没有见过,更没有得过,你是我的‘第一例。说实话,现在我没有什么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案,请你理解,但是也请你相信我,我会和你一起面对它,好吗?”
我也知道,说出“我也不了解,我们一起面对”这样的话,其实很冒险,相当于在自己的病人面前袒露自己“不知道”。但从我接诊到老万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把他当成病人,而是想和他做朋友。这是我有意为之的。
最重要的是希望
10天前,病区筹建的时候,我站在隔离病房那扇窗户外面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我得了这个病,我是什么状态?我是什么心情?我需要什么?
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或许在这样的时刻最能给我安慰。
因为穿着防护服,彼此都看不出样子,医护人员会在各自的防护服上做标记。我在胸口左边写了自己的名字,又画上一颗红色的爱心,右边写了一句对老万说的话:别怕,我跟你在一起。
特殊时期,不光治疗手段需要试,连沟通方式,怎样面对确诊病人,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下和病人建立信任,都需要一点点摸索。
“现在全国对这个疾病都不是特别了解,我关注的可能是药物、治疗手段层面的东西,而你有切实体会,你把你的感受告诉我,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面对这件事,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我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并没有在老万的眼神中看到遗憾或是悲伤。老万反而打开了话匣子,慢慢开始说他是怎么确诊的,说他的感受、他的症状。
“老万,我没有把你当成一个病人,你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
老万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明白。”
对于这个疾病的进展,谁也不知道明确的阶段或者说周期,但是病人的心理状态每分每秒都在变化,随着隔离时间的延长,一天一天,恐惧、焦虑都会加重。
治疗过程中,老万会不停地问:“今天我的化验结果怎么样?”“我的胸片拍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他甚至说:“有没有新的治疗方案,你不敢在别人身上用的,可以给我试试!”
疫情防控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问题,就是像老万这样的确诊患者的心理问题。他们的压力主要来自对家人的愧疚,一人确诊,全家都要被隔离。这个过程中,他们见不到家人,我们就是他们每天能够见到的唯一对象。
每次跟老万聊天,我都会格外留意老万的反应,从他的反应判断他的状态。我需要的并不是他听我的,或是信我的,我需要他参与进来。我教老万看他的化验结果,给他讲解ct影像怎样看:“你看你原有的病灶现在已经缩小一部分了,这说明,我们在一步一步走向胜利!”
ct影像的前后对比,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我都指给他看。只有他动起来了,把精力放在我说的话上,他才不容易胡思乱想,心理压力也会小些。
其实,感染性疾病的康复主要得靠病人自身的免疫系统,用药只是抑制病毒的繁殖,并不能将其杀灭。所以说人很重要,自己很重要。而对这些被隔离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希望。
互相支撑
有一天,我发现老万特别烦躁,一见到我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着急地说:“您能帮我个忙吗?”
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现在我确诊了,我父亲也被强制隔离了,我父亲80多岁的人了,生活不能自理,脾气又倔,我这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万听说父亲一直抗拒隔离,特别不配合,因此非常担心。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打电话给疾控中心,说明了情况。疾控中心很重视老万的情况,答应尽量协调。第二天,老万的家人就过去照顾老万的父亲。当天下午,老万父亲的咽拭子核酸检测显示阴性,被获准居家隔离。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万。老万的脸被口罩遮盖,但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热切地看着我,眼圈渐渐红了。老万没说话,却主动握了握我的手。
当天晚上,同事们都去清洁区吃饭了,病区里的病人都睡觉了,我一个人在隔离病区值班。只是值班而已,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个小时。
白天,我在病人、同事面前是“小太阳”,是带来希望和光亮的人。但夜晚,在隔离病区的走廊里,待眼前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终于能面对自己,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大年初一,老万的哥哥来给老万送饺子。他哥哥一见到我就拉住我,说带了两份饺子来,一份给老万,一份给我。“您不用担心,这个肯定是干净的。”
但是我确实不能吃他的饺子,因为我们的病区里,所有物品都是单向流动,病人的物品是从病源通道进来的,一旦进来只能刹住,不能再往清洁区走。
他哥哥转而给我拜年:“您辛苦了。我弟打电话都说了,我知道您很勇敢,但是您要保护好自己。今天是大年初一,我给您拜个年吧。”
说完给我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真的差点绷不住。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和病人之间其实是互相支撑的。
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战士,在战场上坚决不能退缩,不能有任何思想波动。但其实我也清楚,自己就是个穿着白大褂的普通人。从1月15日开始一直到现在,没有昼夜、不知阴晴、连续不断地工作,听见老万哥哥那句话的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往家打个电话。
我想告诉老万,也告诉那一晚的自己:别怕,有很多人跟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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