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戒荤戒了好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2004年去河南农村搜集素材,下榻的村子里有户农民,以养奶牛为业。春天下的两头小花牛,一公一母,憨态可掬,我每次见到它们就走不动路了。我从别处扯来草喂它们。
牛的主人曾经告诉我,小公牛长到一岁,就把它杀了卖肉卖皮子。我脱口问牛的主人,假如买下一个月大的小公牛,他要价多少,他说三千来块吧。想到小公牛年底要变成一堆肉,我觉得所有的肉都和小公牛有关。那是我第一次戒荤。
到了尼日利亚,我的素食主义坚持了两个月,实在不得不开戒。尼日利亚没有豆制品,沒有蘑菇,总之是我“食之以当肉”的东西统统买不到。于是我想通了:“坦诚的恶要比虚假的善好些。”
一天我在书房里写作,听见隔壁院子里冒出一声惨嚎。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嚎叫声凄婉绵延,我冲到墙根下,对墙那边大喊:“你们在干什么?”没人理我。惨叫还在继续。我们院的一个门卫跑过来说:“没事,就是杀羊。”
我回到屋里,泪流满面,女管家希望小姐进来,想安慰我几句。我却抢先开了口,说:“从今天起,再也不吃肉了!”
过了一阵又在家里大宴宾客,一位中国客人带给我一把茴香和一把韭菜。
第二天我用韭菜加鸡蛋做了一些饼,茴香拌上猪肉,包了几十个饺子。住在美国的十几年都没有吃过茴香饺子,我对自己说:就尝一个吧。一个饺子吃下去,我后悔莫及:只吃一个比一个不吃要残酷多了。
意志一沉沦,人马上就破罐子破摔。我坐下来,跟来瑞一块儿吃到盘中只剩最后一个茴香饺子。戒荤又是一次大败。不过这次自责较少。
朋友们常在饭桌上问我:“最近在吃素?”他们也不大看好我的戒荤前程。
在我们房子附近的小街上,徜徉着一群自由自在的山羊。小羊们见了人,会把头一埋,用两个拇指大的犄角对着你,像是好战的活卡通。母羊和公羊对人的认识比较深刻,知道这种两足兽比所有的四足兽都厉害,见了人拔腿便跑。
小羊们不跑,它们回头又叫又撵。企图亲近小羊们的我,在它们爹妈看来就是直立行走的大灰狼。新年临近,这天我又听见羊的凄婉求救声传来。我抱着手提电脑跑到了二楼,跑进主卧室里的浴室,把门关严。也许是心理作用,羊的叫声仍然不绝于耳。
一上午过去,我又赌咒要清心吃斋。吃了一阵素,觉得有点无趣。有时做了狮子头,或者绍兴醉鸡,我就感到誓言又要崩溃。
年关越来越近,一个傍晚我牵着可利亚出去遛,路过那幢盖了一半停盖的烂尾楼。羊的惨叫从楼后面传来。楼中有几家“蹲点户”,那群羊是他们的。他们也在准备年货呢。我拔腿便逃,一直跑进我们的院子,才甩掉了令我腿软的哭嚎声。我吃肉的胃口再次败下去。
第二天我看到那个山羊的家庭,少了一只公羊。公羊不产羔,不产奶,首当其冲到了锅里、盘子里。我走到烂尾楼旁边,恰好那家的主妇在街边卖饮用水,我装作闲聊,和她打招呼:“过年了?”她笑着回答:“是啊!”“杀羊了?”“杀了一只。”他们没有冰箱,吃一只杀一只。我想问他们下次会杀哪一只羊,但及时克制了自己的愚蠢。因为我打算说:“别杀了,那只羊我买下了。”
我如果真那样说了,在她眼里或许就是可笑可恶的人,财大气粗,到吃一年木薯才吃上一回肉的人中间为山羊们买生路来了。这个烂尾楼里朝不保夕的生命可不止山羊,有本事你都花钱买下吧。
那群羊终于从街上消失了。后来发现它们的主人也消失了。烂尾楼的主人突然弄到了一笔钱,可以给楼添砖加瓦。或许蹲点户们把大大小小的羊都杀掉、风干、驮走,这样漂流起来会方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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