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柱生

　　

　　梁春帆家在浙江沿海，是开铁矿的。年轻时，他到日本下关学习爆破技术，竟一发不可收地喜欢上了吃河豚，还跟着一位日本大厨学起了河豚料理。大厨告诉他，一条河豚的加工程序多达三十道，还要通过政府的资格考试后才能执业。

　　跟大厨学河豚料理的人还不少，其中有个叫山下的日本人，一说起河豚便眉飞色舞：“你知道吗？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是我们日本人吃河豚的最佳时机。3月份以后的河豚毒性太强，就不能再吃了。”

　　梁春帆笑了笑说：“在我老家绿荫城，一年四季都可以吃河豚。”山下一愣，不屑道：“那你为什么跑日本来学河豚料理？”梁春帆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美味是没有国界的。”

　　后来考试时，学员里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通过，梁春帆得分最高，山下没有过关，只好继续学。

　　梁春帆在下关待了两年便回国了。他把爆破技术传授给矿上的工人后，在绿荫城开了家名为“铁炮”的餐馆，主打菜便是河豚。为什么店名叫铁炮？众人问他，梁春帆笑而不答。因为店里的河豚的确鲜美异常，又很安全，食客一天比一天多。

　　梁春帆对山下说绿荫城一年四季都可以吃河豚，一点儿不假，只是4月至9月是吃河豚干，当地叫乌狼鲞。秋冬季节，渔民捕上来的新鲜河豚卖不完，就把内脏去掉，洗干净，泡在鹽水里腌，晒干后就成了乌狼鲞，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非常美味。

　　没几年，梁春帆靠河豚料理赚了个盆满钵满，在绿荫城黄金地段修了栋三层的坚固碉楼，专门用于营业，人们管它叫铁炮楼。

　　就在铁炮楼的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日本人攻了进来。梁春帆把家小都移到了乡下，自己留在铁炮楼，看看风向再说。

　　这天，梁春帆正在清点库存，一个鬼子军官带着几名士兵闯了进来，用日语问话：“春帆君，别来无恙？”梁春帆定睛一看，那军官竟是山下，上尉军衔，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你开河豚专门店，我早已派人侦知。自从上次离别，也有十二三年了吧？”山下边说边打量四周。

　　梁春帆冷冷道：“时间是不短了，没想到你改行了。”

　　山下摇摇头：“没有改行。那个河豚处理资格考试，我考了五年都没过，后来去当了屠夫，前年应征入伍，现任中队长。此次到绿荫城，除了公务，还有一件私事：现在是4月份，在日本没有河豚吃。你曾吹牛绿荫城一年四季都可以吃河豚，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见梁春帆一脸不情愿，山下哈哈笑着补充道：“你说过，美味没有国界。”

　　梁春帆把一只乌狼鲞抛给山下，后者接住，睁大眼睛看了半天：“这是河豚干？河豚还能制成干货？干得像树皮，还会有鲜味吗？”他嗅了嗅手中的乌狼鲞。

　　恰好店里有一盆已用水发好了的河豚干，梁春帆就给山下做了一碗乌狼鲞红烧五花肉。他端出来时，山下示意他先吃，梁春帆笑了笑，夹了几块吃了起来。

　　山下这才开吃，边吃边点头：“哟西，虽说没有新鲜河豚那么肥美，但味道也不错。等战争结束，我要把这道菜带回日本。”他把一大碗肉全都吃完，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说：“本来我想把你这栋楼征做炮楼用的，美味让我改了主意。”

　　果不其然，鬼子征集民夫在路口另修了座炮楼，兵营则设在旁边的小学里。梁春帆和厨师们想跑，却已经跑不脱，只好为敌人服务。梁春帆做菜时，山下派三个火头军过来帮忙，名为学艺，其实是监督，怕他投毒。鬼子到店里吃饭，倒也付钱，因为知道老板跟中队长是旧识。付钱时，随军记者把照片拍去，登到汉奸报纸上，宣扬沦陷区“歌舞升平”。

　　坐吃山空，乌狼鲞库存很快就要见底了。在给梁春帆供货的渔民中，梁春帆最信任的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白石。这天白石进城，梁春帆叫他快运些乌狼鲞过来救急。白石不满道：“你咋个为鬼子服务？”梁春帆唉声叹气：“没办法，鬼子军官是我当年学河豚厨艺时的同学。再说了，我跑又跑不脱……”

　　“鬼子攻城前，我就劝你走，你又舍不得你的家产！”白石愤怒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白石不肯帮忙，梁春帆只好派人到处收乌狼鲞，勉强够鬼子们吃。

　　没想到一个月后，白石突然运来了一船优质乌狼鲞，叹口气对梁春帆说：“我们渔家就靠这个过日子，不卖出去，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兵荒马乱的，大家都不容易，能留着性命就不错了。”

　　让人不解的是，收了白石那船乌狼鲞后，梁春帆仍然派人到处收购乌狼鲞。许多供货的渔民不禁猜测，难道他还想扩大规模？这可是发国难财啊……

　　很快到了农历七月，盂兰盆节就要到了，这本是日本人安慰祖先亡灵的节日，山下决定用聚餐安慰士兵的亡灵。

　　聚餐自然少不了河豚，梁春帆一大早就忙开了，山下派了十名士兵前来帮忙和监督。菜肴一做好，士兵们就用大盆子端到小学来，把菜分到每人的饭盒里。一时香气扑鼻，士兵们垂涎欲滴，可长官还在训话，他们憋得直咽口水。山下话一讲完，士兵们就端起饭盒狼吞虎咽，只有那几个当官的还在你来我往地相互敬酒。

　　不一会儿，士兵们的饭盒就见了底，个个心满意足。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感到口唇麻木，恶心腹痛，四肢乏力，呼吸困难，他们言语不清地啊啊乱叫，想吐又吐不出，不少人倒在了地上。刚才还整齐划一的方阵，一下子变得歪七歪八。

　　山下见状大惊：这是中毒了！他连忙把那几个端菜士兵叫来：“你们没有全程监督？”

　　端菜士兵因为分菜，最后才吃上，所以吃得不多，中毒不深，他们回答说：“监督了，做菜过程跟平时无异。”

　　“快叫医官！”山下喊。可惜医官的心跳已停，尸体正在慢慢变冷。

　　山下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去抓住梁春帆，良心大大的坏！”

　　十几个幸存的鬼子端起枪直奔铁炮楼，整栋楼早已空空如也;到哨卡去看，放哨士兵也倒在了地上，旁边放着半盆没有吃完的清蒸乌狼鲞。

　　“快追！”山下挥动指挥刀怒吼着。然而鬼子们追了一阵，毒素发作，虽然量少不致命，但也全身乏力，追不动了。

　　山下只好怏怏回来。路过铁炮楼时，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店名，喃喃道：“真是铁炮呀，和河豚一样，一般打不准，一旦打准，那就要命……”

　　原来，铁炮正是一些日本人对河豚的戏称。

　　那为什么梁春帆以前做的乌狼鲞无毒，这次就有毒了呢？因为他用的是白石给他运的那一船乌狼鲞。那次白石见劝梁春帆无效，十分气愤，便故意将河豚有毒的肝脏等部位在石臼里捣成浆，再抹到鱼肉上，让毒素渗进去。之后他把这些毒河豚处理好，运给了梁春帆。

　　梁春帆跟河豚打了多年交道，自然一眼看出其中的猫腻。胆小谨慎的他没有声张，收下后放到一边，仍用无毒的乌狼鲞做菜给鬼子吃。然而前几天，鬼子袭击矿山时把梁春帆的父亲打死了。梁春帆这才醒悟过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决定豁出去搏一回，为父亲报仇。

　　万幸的是，鬼子虽吃过许多新鲜生河豚，却从未接触过生的乌狼鲞，无法从食材上看出有毒无毒，他们只好去当亡灵，在盂兰盆节被安慰一番了。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