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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的睡美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意林原创版 热度: 15453
马尔克斯

  她真是美丽动人,细嫩的麦色肌肤,绿宝石色的杏眼,长达腰际的黑色直发。她是来自安第斯山的姑娘,同样可以说她是印度尼西亚的古典佳人。她的衣着打扮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猞猁皮外套,碎花真丝衬衫,亚麻布长裤,一双叶子花色流线型皮鞋。当时我正在巴黎戴高乐机场排队办理前往纽约的登机手续,她踏着母豹式的轻盈脚步走过来,我就想:“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只在瞬间超自然地出现,很快又消失在前面的人群中。

  那是上午9点。从前一天夜里就在下雪,机场大厅却仍旧是春意盎然。我排在一位荷兰老太太后面,她为她带的11件行李和工作人员争吵了几乎一个小时。我正为此感到厌烦时看见了美人,瞬间呼吸都停止了,以至于都不知道那争执是什么时候结束的,直到女职员叫我,我才从神游中醒过来。为了向女职员表示歉意,我问她是否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她回答说:“当然信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脑屏幕,问我想要什么座位。

  “都行。”我郑重其事地跟她说,“只要不在那位有11件行李的老太太身边。”

  她眼不离电脑屏幕,给我一个商业式的微笑。她给我圈出登机卡上的座位号,把我的证件交给我。这时我才注意到机场刚刚关闭,所有的航班都要延误。

  “延误到什么时候?”

  “上帝知道到什么时候。”她微笑着说,“广播通知今天上午有今年以来最大的雪。”

  她搞错了,是本世纪以来最大的雪。但在头等舱候机厅里倒似乎拥有真正的春天:花瓶里有新鲜的玫瑰,就连音乐都是那么优美而舒缓,符合设计者的意愿。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这儿才是那美人最合适的避难所。我开始在各个大厅寻找她的身影,并为自己的胆量激动不已,可是看见的多是生活在现实中的男人,在那里读着英文报纸;与此同时,他们的女人却在想着别的事,透过大玻璃窗望着那些一动不动地停在雪中的飞机,望着那些冷漠的工厂和被机耕过的、广阔的路易斯平原。中午过后,头等舱候机厅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我逃了出来。

  在外面我遇到更惊人的场面。人们挤满了候机厅,扎营在憋闷的走廊上,甚至楼梯上,和他们的狗、孩子及手提行李一起躺在地上。和城里的联系也中断了,这座透明的塑钢建筑仿佛一个搁浅在暴风雪中的大瓶子。午饭时,7家饭店、所有的咖啡馆,甚至酒吧门口都排起长队,可只开了不到3个小时就不得不关门了,因为既没吃的也没喝的了。儿童一下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几乎同时开始哭起来,人们开始产生一种恐惧感。在这恐怖的时刻,我唯一弄到的食物是在一家儿童商店买到的两杯奶油冰激凌。我在柜台前慢慢地吃着,服务生在往那些没被占用的桌子上放椅子,我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手里拿着最后一个空纸杯和最后一小勺冰激凌,一边脑袋里想着那个美人。

  航班本来是上午11点的,但延误到夜里8点才起飞。我总算能飞了,头等舱的旅客开始登机了,一位空姐把我带到座位上。我几乎停止了呼吸,就在我的邻座靠窗——那是专门留给特殊旅客的位置——坐着那位美人。我向她问候时几乎有点张口结舌,她没有察觉。

  她在做着她的事,男服务生给我们拿来迎客的香槟。我拿起一杯想献给美人,可我好后悔,因为她只是向服务生要了一杯水,先是用一句不可理解的法语,然后又用一句不太易懂的英语,说在飞行中请不要为任何事情叫醒她。她的声音温文尔雅,带一點东方的伤感。

  等水被拿来时,她打开放在膝盖上的一个角上包铜的化妆盒——这很像奶奶们用的那种盒子,又从一个五颜六色的管里取出两片金黄色药片。她做这一切时都井井有条。最后放下舷窗遮光板,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她的座椅,用线毯盖到腰部,没有脱掉鞋子,戴上眼罩,背对着我侧躺在座椅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8小时12分的飞行中她没有咳嗽,也没改变一下姿势。

  我吃着自己的晚餐,心里自言自语地对她说话,似乎她醒着。我每喝一口香槟便举杯祝福一次:“干杯,美人。”

  晚餐结束,灯光熄灭,开始播放没人爱看的电影,在这昏暗的世界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本世纪最大的风雪过去了,大西洋上的夜空是那么广阔而清澈,飞机像停止在群星中。在几个小时里,我一点一点地欣赏着她,而我能感觉到的唯一的生命信息,则是经过她前额的那些睡梦的阴影,好像水中的云。她脖子上有条链子,在她那麦色的皮肤上细得几乎看不出来,完美的耳朵,没扎戴耳环的耳洞,玫瑰色的指甲显示她的健康状况良好,左手上戴一枚平面宝石戒指。由于她看上去不到20岁,我想那不会是一枚结婚戒指,而是男友的一个礼物。“知道你在睡眠,睡得那么安详,放松的躯体,优美的曲线,离我的胳膊那么近。”我想着,品味着香槟的冠状泡沫,心里重复着迪埃戈精妙的十四行诗句。然后我把自己的座椅也放到她的高度,这样我们躺得更近了。

  我觉得自己睡了有几个小时,被香槟酒和无声电影搞得醒来时头痛欲裂。我去了趟卫生间。我身后第二个座位上躺着那位有11件行李的荷兰老太太,睡态丑陋。在过道中间地上,躺着她拴有彩色链子的老花镜,我没有去给她捡起来,而是欣赏了一会儿这幅画面。

  我先前香槟酒喝得有些过量,睡了一觉好多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吃惊:卑鄙而又丑陋。这才发现那些因为爱情的贪杯真是可怕。突然飞机开始颠簸,又尽可能拉平,仍然快速飞行着。机舱灯亮了,工作人员让乘客都回到座位上去。我急忙出来,幻想着只有上帝的晃动才能唤醒那美人,而她应该扎进我的怀抱里来逃避这恐怖。

  美人睡得真沉,飞机已开始降落,她还是不醒。我必须设法晃醒她,即便她会气恼,因为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看醒着的她,以恢复我的才华,也许还有我的青春。但我没能这么做。她在广播通知“即将着陆”时醒了,没用谁帮忙,那么美丽清新,仿佛在玫瑰花丛中醒来。她拿掉眼罩,睁开明亮的眼睛,扶直了座椅,把线毯丢到一边,摆动了一下头发,又把那个角包铜的盒子放在膝盖上,快速地化了妆,时间恰好到机舱开门。她没有看我一眼。她穿外套时,衣服几乎掠过我的头顶,用纯正的美洲西班牙语说了句对不起,连声告别也没说就走了——至少应该为了我们幸福的夜晚,为我所做的一切说声“谢谢”吧。

  她在今天纽约太阳升起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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