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没用的老屋,最大的用处是父亲在里面养鸡,放些缺胳膊少腿的陈桌子旧厨子,但心里还是为之一颤 ,似乎突然间掩埋了心中的另一个世界。
老屋共四间,是哪个年月盖的?我是不知道的,我也没问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也不一定知道。现在再问,也困难,爸爸重度耳聋,说句话像打架似的,妈妈小脑萎缩兼有两次脑栓塞,问十句也答不一句。有可能是爷爷给爸爸和大爷娶媳妇盖的,那应该在20年代。
那年月,盖房子用的所谓建筑材料很单调很简陋,质量当然也就很差。老牛槽碱,就是里外面各砌一条单砖,七层或九层上来,形成牛槽一样的凹体,空的地方就填土。碱草是用铡齐的麦秸一把一把铺成的。墙体就是土和成泥参上麦秸垛起来的。屋顶是秫秸一层,麦秸一层,大泥一层。唉!现在看来,那哪是房啊!?就是个土窝窝啊!
然而,就是这四间老屋,这一年四季需要不断重复修缮的老房子,装满了我们童年的故事,并在风雨中站立了近百年。
屋是我们生长和生存的空间,然而,它有时又装不下我们的成长。
因为人口多,家里住着挤,大哥在我二奶奶家借宿。定好的,叫哥哥明天早起,爸爸、哥哥、我三个人泥屋房顶的,但我和爸都把泥攉好了,也不见哥哥来。我说:我去喊他。爸没好气地说:喊嘛!?不用。妈妈在外屋拉风箱做着饭也感觉到了不对,扒出头来催促:要不喊喊去!爸爸说:做你的饭,不用你管!不一会,哥哥推门进来了,我赶紧替爸爸抱怨他道:怎才来?哥哥说:睡过了!然后,抄起铁锨就干活,然而,他的知错和勤快并没有换来父亲的原谅。在他把一身的力气投入到干活中时,父亲已跑到一墙下,抄起一长棍,撅去尖稍部分,留下粗粗的棒体,一个健步蹿上来,照准哥的后腰就是一棒,就听哥哥哎呀一声,扔下铁锨躲闪,双手向后护着。我已经傻了眼。妈妈嗖地从屋里疯样跑出来,大声制止道:揍(干)嘛呀!你这么狠,难道要打坏他嘛!?晚会又怎了?要命吗?干活使疯啊!嚷着并和父亲撕打在一起,一副拼命的架势,声嘶力竭地说:打我吧!打我吧!
爸爸那时涨红的脸,喘着粗气,棍棒出孝子的教条几乎叫他失去了理智。
哥哥爬梯子赶紧上房,我也随即上去。爸爸在下扔泥,我在屋顶上端(处)泥,哥哥用摸子泥顶。一大早,哥哥一句也没说话,将力气和思绪完全投入到了一场突临的恐惧之中。那天哥哥干活又快又好,尤其对我的态度表现出从没有过的温和。要是平时给他当小工老难了,哥哥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一家六口人生活在这四间低矮简陋的老屋里,共同劳作编织着一段如歌的生活。
除去生产队劳动外,同村里大部分家庭一样,我家也在业余时间从事着编筐的小加工业,一天编上一对筐,累存到四五对时,到集上去卖。两块六到三块五一对,一对能赚上一块钱以上,算是对生活的最大补贴。
哥因为长我四岁,又伶俐聪明,所以,得到父亲编筐技术的传承又快又好,并且很快超过了父亲,响当当成为我们的“师傅”。有一年正赶上寒假,因为要过年了,我们手里都有了买鞭炮的零花钱,哥哥在分配掌管我们干活时,一边教我们干活,一边领我们“玩钱”,他着实过了一把“领导瘾”。
哥哥给我们分的活是,我编筐的底,两个弟弟是分条子,就是把槐条子按大小分成三类:打底的、编帮的和拧沿的。
有任务,有时间要求,完不成也不要紧,交一毛钱,或更多,他替我们干,中间休息时,可以用扑克或弹球的方式往回“狼”,然而,谁能再赢回来呢,大半是我们的大部分“小金库”被他敛去一半。
太阳都落下去了,妈妈还在吃力的把收获的枣一袋一袋的背上屋顶。
生产队上分给我家七棵枣树,枣熟了,母亲去打枣,自己打自己拾,共收获三大口袋,除在院里晒外,还要弄到屋顶子上晾晒,屋顶成了晒枣场。一天下来,妈妈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回家后勉强给我们热了热饭,就躺在当院的草席子上休息,她已不想吃也不想喝了,就想歇着。这时,大娘家端来一碗面条。就这一碗面条点燃了我和大哥之间的一场“馋嘴”大战。按照惯例,我们哥四个平均分开吃,但大哥在行使分配权的时候,出了了偏差,我不干了,于是和大哥争了起来,先是骂,后是打。妈妈开始心平气和调解这次纠纷。但,她已是太没力气。那时,爸爸在社直上班还未回来。妈妈哀求地说:你俩别打了,下面还有俩弟弟,因为口吃就不依不饶,寒碜不?都让着点,我实在是太累了,不然,我全打死你们。我接过话题:就是,那天泥房,爸爸那一棍子也不打的谁?!捅到哥哥的短处,他无言。 都是十几岁的年龄,都在气头上,谁还在乎老人的感受呢。要知道,夏天,那年月吃一回面条还是很解馋的事,不是随便就能就能就能吃到的,少吃一点绝对在乎。
妈妈在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中哭了,哭的一塌糊涂,哭的无人理睬,哭的无人能助。一人回到屋里休息。低矮的土房中,妈妈一个人在忍受人生和生活的折磨,任一洼苦水浇透枕巾。
当爸爸从乡综合厂回来时,一切已归平静。
也就在这时,妈妈落下了气管炎的毛病,并一直到现在,到冬天,就加重。
我时常买些包括偏方在内的药,供母亲,以缓解气管炎带来的困苦,但,却始终缓解不了我心中对母亲的愧疚和歉意。她的咳嗽之声在我心中成了永久的痛。
现在的屋顶一般都是起脊挂瓦的,没啥用处。但老屋就不同了,它除作为房顶遮风避雨外,可以晒东西,还可以夏天在上面睡觉纳凉,还可以跑到上面“做宣传”,还可以……用处大了。
我上初中了,每天要到舅家那村去上,但早上要到生产队上干活,挣那八厘工分,同去的有小伙伴小圈、小蛋、小轱辘等。一般情况下,我是不和小朋友们打架的,但特殊情况下也有。有一天清晨,就和大我一岁的哥哥小圈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仗。忘了打架的缘由,只清楚记的当时是干挖坑泥的活。小圈哥虽然比我大一岁,但力气比我小。当我们打在一起时,我很快就把他摔倒了,骑在上面,用拳头胡乱揍了起来,谁也拉不开,即使拉开了我们还要打在一起,打粘了。当时,他哥哥和我哥哥都在场,但都保持了克制,谁也没管,否则,就成打群架了。后来我哥哥说,只要他去拉偏手,我就上。
他受了委屈,跑到我家告状,不叫我去上学。当我趁机溜走后,他跑到他家屋顶上,然后蹦到我家屋顶上,用脚后跟狠劲踩了好几趟,盼着下雨时我家好漏雨。他嘴还不停的在上面骂街,他妈妈——我的大娘“煞有介事”的劝他也不听,不下来,任他折腾的天翻地覆。
晚上我放学回来,母亲指着我的鼻子,呵斥道:你惹了祸,上学去了,倒逃心静,大人在家闹一肚子气。接下来,妈妈在我身上打飞了一棵秫秸。
那年,是一个夏秋之交,天也是连阴天气,老屋已经开始漏雨,一家人都烦躁不安。这年,我是十二三岁的年龄,母亲应是四十出头,妈妈应老姨的邀请带老弟去了北京。妈妈去的时候很少,所以,这次去,一住下就是一个多月。爸爸带我们在家很累很烦。这期间,哥哥上学在舅舅家中午不回来,爸爸在公社机电站也不回来,中午就只有我和三弟。这天,由于贪玩,在我们热干粮时竟忘了添水,烧干了锅,把盖帘都烤糊了。倒霉的是,晚上爸爸家来贴饼子,铺盖帘时就找这盖帘,我们只好招认,所幸爸爸没有打我们,但挨一顿骂。
第二天,妈妈从北京回来时,爸爸嗔妈妈回来的晚,抓小弟睡觉时哭的茬,狠劲打小弟以泄心中的郁闷,妈妈蹿上去,爸爸借机把妈妈也打了,脑袋都打出血来了。
那是我心目中,所经历的父母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家庭“大战”。
老屋终于迎来它大修的时候。
哥哥22岁了,一位长者在下地干活前,突然造访我家。我爸迎进家里,斟上水,递上烟。那长者说:我想给老弟抬个轿。爸爸说:您怎这样说,我的事就是您的事,我感激都来不及。您就说吧!那人说:老大不小了,应说个人了。哥们多,得多花个钱。我爸说:你看着办。后来才知道,那人是来打冷枪的,就是想骗吃骗喝。我哥哥那是嘛人样子——双眼皮,白白净净的,英俊潇洒。高中毕业,生产队会计,在地里,都是抱着账本为社员们分活、分柴禾,穿着浅蓝色的衬衣,小风一吹,衬衣的下摆飘起来,很好看的,是能迷倒一片人的主。有好几个大姑娘上赶追求呢。
爸爸头一次遭遇说媒,虽不成,但已经提醒父亲应当创造条件考虑孩子们的大事了。
暂时盖不起房子,那就修房,旧改新。爸爸请来会搭房盖屋的叔叔大爷,把老房的前沿扒了,重新坐碱,墙体基本是里生外熟,墙面凡门口和窗口都用砖装饰,中间抹以嘠石灰,人称“前花脸”,是当时很讲究的房屋翻新术。虽然和现在的房子没法比,但在当时已经很漂亮了。
二年,爸爸下狠心又换了新顶子,同时把平平的脊梁又长出来一块,老屋换新颜了。从此,妈妈做饭,当烟囱不痛快时,叫我到屋顶上用一根绳子拴上个秤砣去打烟囱,跑在上面老骄傲了,顺便还能撸一把后面老奶奶家那棵大枣树上那甜甜的大枣。
老屋养育了我们,使我们长大成人,它最后发挥的作用仍然是养育,不过是牛、羊和鸡。
爸爸的腰板还依稀残存着劳作的力气,他在分家分地时,自己留了这四间老房和二亩地,于是便养了一头牛,但是,当第二年牛长大已经值三四千元时,在一天夜里,却突然被人偷走了。我和三弟找当地派出所出警,勘察现场,最后也没给老爸找回那牛。老屋墙头太低,人家跳过去,开开门,牵着牛就走了,如入无人之境。
爸爸换成养羊,但冬天羊是要吃草的,夏天爸爸要打草、晒草,太累了,终于放弃。
养鸡吧,一个大当院子,共养了六只鸡,嘿,还真好,供上吃了,然而,这老屋一倒,就没法养了,爸爸一只20元钱卖给了住在我家前面和我小时打架的哥哥。
…………
得知家中老屋坍塌消息的第三天,我回到家中 。
父亲陪着我“视察”灾情。
站在坍塌的老屋旁边,爸爸无奈地张望着……我说:是不是重新盖?爸爸说:你哥几个谁还留恋这个地方呢?谁来住啊?说的是个现实问题。我说:您有空可以扒一下里面的檩条。爸爸瞅了我眼,说道:呵,你还以为我还有多大力气吗?!我说错话了。爸爸现在连把压在里面的檩条扒出来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屋里,爸爸向母亲描述了我们看老屋的情景,母亲听了,嘴角一咧哭了起来。
在他们心中坍塌的不仅是几间老屋,而是人生的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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