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年过七十,心里总想着一件事,要为我的父亲写点什么,然而到了今日,也尚未了愿。只是今天父亲节,虽与父亲远隔重洋,也终于借着网络,和父亲认真的说了一声:“爸爸,节日快乐!”“好,我天天都快乐!”父亲甜甜的笑容又出现在画面里。
父亲的笑,时常引起我的沉醉。作为一男子,那样的笑真的还是罕见的,两眼弯弯,神光奕奕,嘴角的两枚酒窝,恰似绽放的蓓蕾。如果你是亲见,你不会怀疑我的用词的。曾经我一度认为,是因为父亲很少笑的缘故吧,所以那笑就显得无比珍贵,才给了我那样的感觉。然而近年与父亲朝夕相处,他的笑容几乎天天可见,我仍然感觉那样的美!如今独自在外,时常念想的,都是他甜甜一笑的样子。他能够生活得开心,便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因为父亲的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是懂的。
父亲出生在抗战期间。只不过是感受不到硝烟战火的偏远的乡村。父亲的母亲有轻度智障,但却无比的勤快。嫁给我的爷爷,生活反而变得更加糟糕。因为爷爷不仅好赌,还吸食鸦片。更谈不上糊口养家。终于他们离了婚,那时父亲就在他的母亲的肚子里。后来改嫁,当然也落不到更好的人家,而且,父亲的母亲在生下父亲的弟弟后不多年,就去世了。所以这位我们的“奶奶”,不仅我们未见,连我的母亲也未曾与她谋面。
父亲七岁的时候,全国解放了。但贫穷却伴随了父亲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他经常用“夏无凉席,冬无棉被,更不知晓学校是在东南西北的哪一方了”来形容过去。但那也算是轻描淡写的了。当他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亲戚们都很担忧父亲和年幼的弟弟,可怎么活出来呢!衣不蔽体的时候是常有啊,饿肚子且就不说了。过春节,也全靠堂兄嫂嫂给他们三个男人一小块肉,一根红薯,煮在一起,就觉得得是满汉全席了。
好歹,父亲和他的弟弟也便是我的伯父还是一天一天长大了,我的爷爷我也是亲见了的,在我四岁上头去世。
在贫穷中挣扎的父亲,一直在思考着出路的问题。那时贫寒子弟也缺少文化,唯一可想的就是当兵了。所以从十六岁起,父亲就参加县里组织的验兵。然而因为一直营养不良,体重总是不达标。一次,又一次,都败下阵来。但父亲却从来没有气馁过,也从没有过想要放弃的打算。一年不可,下一年就一定还有他。就这样,连续六年每年参加验兵,最后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红榜上终于有了父亲的名字!这喜悦呀,真是无以言表。村里的人都说:“这下有希望了。”
进入部队,父亲秉性善良,为人正直,性格坚韧,从来不怕吃苦,很快就从新兵中凸显出来了,所以做了班长。经过严格的新兵训练,最后转战成了铁道兵。那最被歌颂的成昆铁路,便是他们一锹一锄艰难的挖凿出来的。见山开山,遇水架桥,没有更多的现代技术,更没有更多的代替人力的各种机器,全是靠着大家坚韧不拔的意志,靠着流血流汗而一寸一寸,一米一米的铸就!据说有一个典故,地质勘探发现了攀西地区除了潜藏着丰富的煤田,更有全世界93%的钒钛储备,日本垂涎不已,想要占有,并说,可以以修筑一条成昆铁路为代价来换取。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民族仇恨仍然让大家怒火中烧,它现在且又对我们的资源打起了主意。真真可恶至极!所以父亲他们更是带着这样一种民族气节,不仅用血汗,还用对国家的一种纯真的热爱,同仇敌忾的精神,浇筑了这条永恒的铁路。我上大学后,时常在成昆线上来往,每每,心里都涌起对父亲以及他的战友们的深深的敬意!
父亲觉得最难能可贵的,是在部队里政治部还组织大家认字学文,这多少弥补了父亲幼年教育的缺失。后来父亲可以阅读小说杂志,全得利于那时的累积。当然,那时为了保证铁路的修建,国家对于他们的穿衣吃饭,也给予了充足的供应。父亲终于不再挨饿了。父亲后来做炊事班班长,还向北方人学会了擀皮包饺子,面食做得一流的棒!
父亲在部队里也入了党,至今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共产党员,总是绝对的拥护党的一切方针路线。今天还和父亲谈起,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可以亲自到北京,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他最为崇敬的领袖的遗容。我说,“父亲,好的。明年夏天我一定陪你和母亲去。”他很开心。
铁路建成以后,父亲就转业到渡口市做了一名国营煤矿的工人。1987年,国务院批复了将渡口市更名为攀枝花市的提议。后来这座城市就成了中国唯一以花命名的城市。现在固然是一座极富盛名的美丽钢城,但父亲他们进驻的那会儿,正是整个攀枝花市的开创阶段,生活条件何其艰难。住的是毡房,门前露天搭灶做饭。住在山上,但用水,则需要到千米以下的金沙江去挑。
我想说的是,父亲在这一切的履历里,他从来不曾抱怨,而总是满怀激情的生活着。他有他的坚定的信念,那就是,生活,只要你努力,总会越变越好的。
在父亲还是兵哥哥的时候,他和母亲成婚了,六七年中有了我们兄妹三个。母亲的家境倒要好很多,但日子也并不长,外公去世,大哥方才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完全的没有任何倚靠了。母亲的母亲需要赡养,母亲的两个妹妹正在读书,将来还要婚嫁。这一切,父亲毫无二言的与母亲一起承担起来。并且还修缮了母亲原先的祖屋。修得非常漂亮,我童年时代经常在自己宽敞的院落里踢毽子和翻跟斗,有一日风雨交加,还看见满院子落满雪白的洋槐花。
父亲不是有特殊才能的人,更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他甚至非常的严肃,严肃得让童年时的我们是害怕与他亲近的。当然,这可能也与我们分居两地有关。一年里,父亲也就只在夏天回来个把月探亲。母亲常说,虽是探亲,实际上是受苦来了。他总是在回来的当天,也不休息,就扛上锄头与母亲一起走进地里,见什么忙什么。平时清晨也是很早就出工。母亲知道父亲对我疼爱有加,在早餐快做好时就故意差遣我去叫父亲回家吃饭。但在父亲干活的田埂,我呆呆的站了半晌,也不敢开口,只心里默默的说。加上旁边干活的阿姨故意的打趣,我就更开不了我的“尊口”。哎,真是的,那时让叫一声父亲怎就那么难。还是父亲看见了我的小红脸,告诉我他知道了,让我先回去,他随后就到。我的小哥哥更有趣,父亲回家的时候不认得,只告诉母亲是不是小偷来了家里。不知道当时的父亲作何感想,但我敢打赌,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们。
后来在我十岁那年,我们全家迁往攀枝花,一家人终于团圆,父亲再也不会被误认为是“贼”了!
但大家并没有增加太多对父亲的好感,尤其是两位哥哥。他们经常被父亲严厉的训斥弄得没有好心情。父亲是何等的严肃啊!他很少笑,却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批评哥哥们的浪费、晚睡、不上进等等。当他要讲什么正齐八百的话时,他会将手中的筷子狠命的望桌上一摔,脸也横起来,双眼圆睁,连嘴唇也撅起来,首先在声威上就得让两位哥哥服软,其实说,他倒未必可以把道理讲得让哥哥们信服。当他不开心,他干活的时候,比如洗完的盘子放进碗柜那样的时候,他准会弄得地动山摇,杯盘碗碟就会发出颤抖的可怕的撞击声。
曾经不理解父亲一件事。大哥哥去攀后一年就开始念技术学校,再三年就上班了。工作后父亲要求他每月上缴一百元的生活费,但那一月哥哥因为添置了一条裤子,便只剩了七十,他索性不交了。这惹得父亲大为光火,在哥哥又因为什么事情冒犯他时就”数罪并罚“,责令他不要回那个家了。我的父亲啊,那时我真是不能理解,并且悲痛着父亲如此的对待自己的儿子。这使我那一晚的自习课就整整的将上课的两小时花在了哭泣上面。我忍不住,一刻也忍不住,直到放学。吓坏了我的朋友们,我没法言语,他们也不知何故,只得一直把我送回家门才放心离去。当然,哥哥并没有真正被撵出去。
我说过,父亲并不是有特殊才能的人,更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一切的取得,我们全家一切的希望,都是他从那拼命的劳动中来,从他那无人超越的节俭中来。
父亲打上班以来,除了回家探亲,是从不休假的。举家迁徙后,不再探亲了,他就全年也不休息。年年满勤,而且上班从不偷懒懈怠。所以每一年,父亲的”矿标兵“资格从不落选,母亲一直珍藏着他受奖的那些红绸花,毛主席像章之类的。奖励的床单、茶瓶什么的自然贴补家用了。每每看见标兵栏里父亲的西装照,我总是自豪的。
同时父亲一生恪守着列宁的”浪费即是犯罪“的真理。父亲自幼所遭受的贫穷辛苦,加上国家一同走过的苦难,使父亲更懂得珍惜的意义。他青年时代,一个人在攀枝花独居的时候,在食堂中打饭,他总是只吃一份菜,而且是最便宜的,那就是豆腐,只需要五分钱。他几乎就从不超越这个标准,很久才打一份肉来解解馋。我们家几次三番的建房,而且总是建得宽敞又漂亮,加上赡养我的外婆,供养两个姨娘念书、成家,以及我们三兄妹的成长和教育,全落在了父亲的头上。当然,母亲也总是竭尽全力的建设我们的家,但母亲也同样是省吃俭用的。
当我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在勤工俭学时去做市场调查工作,在那七八层的居民楼上上下下穿梭,引得大汗淋漓,滴落的汗水浸湿了楼梯上的灰尘时,我忽然领悟了我的父亲!他多么坚韧的扛下了一切!劳动是艰苦的,但父亲却从不曾叫一声苦!劳动是伟大的,我们应该绝对尊崇我们的父亲!
对儿子教育的严厉,也没有错。现在两个哥哥都非常勤奋的面对他们的生活,很努力的奋斗着,并且感恩于父母的言传身教!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后终于退休了。每个月定时领取他的退休金,生活的烦恼和压力也渐渐的松解下去。父亲现在几乎是最快乐的人了。除了长年深井作业落下一些关节病,其它终是好的。他时常说:“共产党真好。让我们年老也有饭吃,有衣穿,生病了国家还给报销绝大部分费用。这既不使你们增添负担,也让我们过得无比舒心。你们可要懂得感恩。要不辞辛苦,好好的去创造,我们的国家就会越来越好了!”
现在父亲的笑容时常挂在嘴边,他的皮肤还十分的光亮洁白,小区的阿姨们甚至笑称他是美男子呢!
父亲啊,你便好好的欢乐吧。此一生, 你苦过太多。待到我回国, 我一定每天每天陪着你。我会带你去北京,去九寨,去你想去的每一个地方。今天是父亲节,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今天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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