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常一样,逢春先生依旧套着他那件仿佛永远不会褪色的墨褐色呢子大衣,朝着讲台款款走来,继而悠然落座,接着开始一件件卸下全身上下所有附加的装备。
一顶纯黑的艳乍的绅士帽总严严实实地包围着一头似自然又像是人为的稀疏卷发,那发量虽不至于屈指可数,但事实上真的不是很茂密的样子。不过也不排除那是我的浅见,因为我总处于讲台之下,大多时候都只能看到他的额头为止,然后额头往上半寸的半圆范围内除了耳鬓处簇拥着几缕被帽檐压榨的变了形的黑丝以外再无其他类似的迹象,而再想往后视线却是越不过去的了。再往下,是一条仿佛特制的直达到先生小腿处的大红围巾,就那么左长友短着顺服地贴在先生敞开的呢子大衣内黑色花纹的圆领毛衣之上,围巾时不时还会摩擦着那条同样黑得油光发亮的时尚皮裤,围巾的保暖作用是绝起不到的,但肯定不只是为了好看或者时髦,先生不是爱慕虚表的性子,这该是先生性格的一种彰显,包括以上种种,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那也只有逢春先生有,也只能是逢春先生拥有。
还没写完这一段话,先生已经开讲了,不过是跟课本内容全然无关的东西。只见他那双包含各种年龄阶段特征的细眯碎眼里无时无刻不诠释着那五岁的执拗、十八岁的张扬、二十四岁的迷茫、三十二岁的精明、四十岁的积淀、五六十岁的沧桑、七八十岁的迷糊、九十九岁的透彻。而这双别致的眼睛里的东西正被它们的发言代表激涌而来,也就是逢春先生的嘴巴,因为每次都只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放在先生的眼睛,自以为可以通过那双瞳孔才能到达先生的大脑甚至内心,以致于竟不曾注意过先生的长相。此时位于可以容纳120人的偌大教室最末一排的我,着实无法在这里关于先生的样貌做更多的补充,甚至他的略显瘦削却并不矮小的身形都似乎可以被轻易掠过,而让人得出先生大抵是个极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的结论,虽然亦不确知先生的年纪。且不论其相貌音色,单是那一身在这个仿佛一切生物都在循规蹈矩地生存生活着的城市里格外醒目的装扮,就已经是一种别人无法通透更无法企及的美,这个城市缺少生生活着的气息,这个校园匮乏英明的独行者。先生今天的课堂内容大致是:
同学们,这个世界真的让人无法生活,这个民族真的让人感觉到窒息,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呢,你们能知道多少呢?我又该追寻些什么呢?知音难觅,“仕途”颠簸,人人觉得我是个异类,学生指着脊梁骨说我妖言惑众、误人子弟,可是谁有这个权利将我拉下这三尺讲台呢?我不要什么职称,什么“爵位”,我只是想要做一个真正的教师,我教,大家学,大家批评我改正,我们一起去研读那无边的学问和无止境的知识。可而今,人人都叫嚣着要爬向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峰顶上去,不过是一个老师罢了,爬那么高干什么?就不怕摔得粉身碎骨?自由言论的民主政策已经下达许久,可而今我们的心里话该给谁说,我敢给你们说吗?不见得!常常有人想着去校领导那儿告发我的什么“种种劣迹”,可我想说的是,我只是在上课,上我吴逢春的课,你要说什么是你的事情,就算学校辞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还是吴逢春,即使搬砖抱瓦形容狼狈,你们也还是无法摆脱做过我学生的事实,会觉得没面子吗?不会?不会是假的。要面子,当然要面子,不要面子脸往哪儿搁呢你说是不是?
人是应该思考的动物,不要整日里想着怎么活着等死,而是应该在死来临之前想想那些你能够做的事情,做什么?着个我不知道,是你们的事情,那我说什么?我说你们应该学会思考。就是这个。
再者,你们知道自己需要学习什么吗?什么知识,什么爱情,什么历练,什么人际!放屁!要我说,你们最好先学学怎么做人,连自己是个什么角色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成长和成功!扯蛋!
……
近两个小时的课,我只听到了这儿,我想我已经收获了些许,至少是逢春先生的美好愿望,不讲书并不代表无知,不念课本不代表无智慧。先生是个不为一般人所认可的好老师,而我也自认为会做个先生的好学生。再看先生的眼睛,还是一圈又一圈饱含内蕴的轮回,左看右看,满脑子始终盘旋着一个“回”字,再添上一个嘴巴“一”,“回一回”不是像极了先生的脸吗?中文的我们倘若不只把汉字当做汉字来看,是否就能略略体恤先生的忧愁,一板一眼的行走,永远看不见奇异的风景吧。
先生依旧在继续那没有几个人在听的吴逢春的课,偶尔低头,却发现手上又占染了些笔迹,一向容不得瑕疵的我,该去卫生间洗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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