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袋刹那间空白,一句“老师,你好!”如口香糖般缠在口中,半天吐不出一字。最后还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老师,你的眼睛真美!”
没想到老师的笑容刹时间冻结,眼睛闪过几缕哀伤,使得原本的清澈的眸子突然间朦胧∶“曾经,有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她转过身叹了一口气,突然惊喜地叫道:“看!”我踮着脚尖随着她的手向下看,却是几棵孤零零的木棉树。上面结着星星点点的花蕾,没什么特别的啊?
“原来这学校还有木棉树啊!”她喃喃道,脸上露出一阵欣慰,但眼中哀伤的阴霾始终没有散去,“你知道吗?木棉花开了,好美好美。红得像爱一样火热。”
【一】
现在又是一个醉人的黄昏。可惜,木棉已谢,树已穿上茂密的群裳,不再像那日黄昏一样美丽。望着雪白墙壁上绽放的木棉花,红得高傲,艳丽。我提起笔,笔尖凝结着我痴痴地想象,老师述说的故事便在草稿上渐渐地蔓延开……………
清明,一个交织着哀伤和惆怅的日子,埋了太多人的殇,流着太多人的泪。却是在这片灰色的悲伤中,偏偏是那片火红最旺腾的季节。
踽踽地在路旁走着,她伴着沧桑体弱的母亲,还捧着一束洁白的稚菊。
沉默,突然被打破,突如其来的木棉花一刹那间撞进那束稚菊,落进她眼前,那样鲜艳的红,纯粹的红,美丽的红……她停下脚步,拾起了那脆弱的生命,观察它,犹如打量着一个精致的杯具。小心翼翼地拍去花瓣上的花粉,蕊上的露珠竟还没有逝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她露出了笑容,清澈的眸子闪动着从未有过的眷恋和欢欣。
母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一股莫名的痛楚和酸涩袭向心房,那双熟悉得令她心疼的眼睛映出那朵倒立的木棉花,绽放得那样美!她含着泪微笑:“你的眼睛真美啊!”
她听出母亲话里的哀伤,捧起地上的菊花,仰起头凝望着头上满满的火红,阳光透过枝桠缝隙照在她脸上。“妈!你看!爸说得对,花开了真的很美!”她闭上双眼,脸上洋溢着欢喜,“从第一次看见它,就已深深地爱上!”———她猛然地睁开眼,眉头紧锁,脚步不断挪着,摇头喃喃道;“不对!不对!”她转过头问母亲――妈,去年我出院时是夏天还是冬天?
母亲的脸色刹那间苍白,眼里闪过惊讶、犹豫、悲伤和忧虑,种种的情绪混终化为沉默。她的脚步缓缓地向前踏去,沧桑的身躯在铺满火红的路上如此萧肃。回忆……也如木棉花一般铺落在她的回忆中…红得滴血…………
【二】
那是一年前的夏天——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是在夏天!那时,她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年的光阴悄悄地在指缝间流过,而她却摸索不到时光的轨道。每一年的历张纷飞,每一天的重复生活,每一刻的时钟嘀嗒。每一次在黑暗中探求丝丝缕缕的光,以温暖心里早已干枯的希望。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拿起画笔,像父亲一样从容地绘画,眼中可以拥有斑斓的色彩,而不是无尽的黑暗永夜。她曾经听父亲用眷恋的语气说:“木棉花开了,好美好美,红得像爱一样......”虽然她还想象不出红究竟是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已沾满了木棉茸絮般的种子,生根发芽,等待着开出世上最美的那一抹红!木棉花!木棉花!
那一天,母亲很晚回来,告诉她:“有人愿意捐献眼角膜了,手续已经办好了,五天后开始动手术,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任何东西了。”母亲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古怪。
“真的吗?”她高兴得手舞足蹈,“那个捐献人叫什么名字?”
母亲正在收拾桌上一大堆红剪纸,心不在焉地说:“也许……也许叫花棉木吧。”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伴着一点哭腔。她没在意地笑:“花眠目?好奇怪的名字哦。花睡着了……”
母亲无奈地笑笑,摇头将一叠纸塞进垃圾桶里,嘴里叨叨絮絮地念叨着。
“对了!爸爸呢?他知道吗?今天一整天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咩,我要告诉他,我终于可以看见木棉花了!”
“嗯……”母亲将头埋得很低,许久才闷声道;“他吗……他去外地看画展了……可能……可能过几天再……再回来吧……”
母亲进入房间,消失了声响。而她,却听见母亲眼泪滴在垃圾桶的响声——嘀嗒
【三】
一天;二天;三天……她听见了时间在呜咽哭泣挣扎与远去……
她在黑夜中沉溺窒息,在死寂中剥夺清醒的感知。醒来时她只听见断断续续的滴答声,如生命的折线上下跳动的乐章,干涩的嗓子如龟裂的大地,带着火烙一样的裂痕。眼前缠着纱布,紧贴的眼皮以及颤抖的睫毛,感觉是如此清晰。病房里每个分子的罅隙都弥漫在专属于医院的冰冷气味,拟过于浓重的薄荷,带着沁入骨髓的寒冷。
随着纱布的一圈圈脱落,眼睛窥到一点刺眼的眩光,在那黑夜的深潭中,有了几颗星星在闪烁,渐渐地泛起淡淡的光,像银亮的雾笼罩。不一会儿,那雾也散开了,眼前的迷蒙慢慢地清晰起来。而浮在眼前的竟是……一抹红,一植树,一树花……红色在灰色的大楼间如此耀眼,凌空的傲视天地,不顾一切冲进她脆弱的眼帘!红色!红色的!!红色的木棉花!!!囚禁了十五年黑暗枷锁,十五年的桎梏,十五年的绝望终于被这一抹红扯破,在一地残破中开放一朵红艳的木棉花。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是木棉!那是...那就是红色......”她激动地叫喊起来。
母亲尝试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然后转过身抹了抹泪。
“妈,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太高兴了!”母亲的眼眶又红了,拉着她到窗前,一个一个地指着,反复地念叨;“看!天空是蓝色的。看见那树没有,那叶子是绿色的,还有那木棉花是——红色的”
“嗯。”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依旧锁在那一抹红中......
医生和护士默默离开,可她却看见有些护士是捂在嘴冲出门的……
【四】
走到父亲墓前,她依旧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母亲。与一年前第一次看见母亲相比,那丝丝缕缕的黑发已掺杂许许白发,眼角边的皱纹如藤蔓般疯长。母亲老了!是她不得不面对心痛与害怕。生活于母亲是寂寞与孤独的叠加,她怕有一天,如果炫目的色彩再也覆盖不住命运沉沦的悲哀,那时母亲的生命又该以何种姿态罹受湮灭。“妈妈,你是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指着窗外的美丽不厌其烦地叫我识别颜色。你说:‘一种颜色是寄托心灵的翅膀……’到现在我才明白一种颜色对于一个人来说注定是命中的囚禁,我们在劫难逃。白,是一种破碎,是内心的流离失所;蓝,是一种嘹亮,是蔚海的深沉泪水;青,是一种活力,是苔藓的雨后辛清;紫,是一种孤单,是华丽的无辜颓败;黑,是一种伤痂,大雪的掩盖疼痛;灰,是一种岑寂,是角落的明媚忧伤;我宿命中无尽尽的红则是一种渴望,带着游离与激情,精致如琉璃,却易碎且易逝,红到血骨里铸成为永恒。而你,我的母亲,你属于哪一种颜色?”她徒然发觉自己从不懂母亲,纷乱的思绪像一条条不安抽搐的蛇,紧紧缠绕,令她窒息。
母亲跪在墓前,粗糙的双手不断摩抚着坟冢。墓周围已长满了杂草,离离地演示着死亡与生命的彼此纠缠。母亲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眼中的悲凉却使人看到埋葬在心底里的血泪。也许,没有泪水的悲伤和疼痛比什么都更令人心碎。
“是的!那是夏天!”她呢喃着,一边用手擦墓碑上的灰尘,温柔地盯着上面的黑白照片。
“可是,夏天怎么会——”
“因为那是你的愿望!”她转过身,抚摸她的长发,盯着她的眼睛,“你父亲希望木棉花在你心中永远绽放。”
【五】
暖风徐徐地在她发间穿梭,紧紧地抓着手中的木棉,指甲穿过红得发亮的肥硕花瓣,留下了几个月痕,鲜红的汁液也流进指甲。那红,是一种美,是一种妖,更是一段罪与爱的血泪.......
母亲很平静地清除灰尘,缓缓地述说那段她最不愿意记起的回忆:
“你记得他在你做眼角膜手术前那几个月里在做什么吗?——折纸!不断地折纸,日夜不停地折木棉花!真傻啊,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做?”母亲的手颤抖地抚摸墓碑,“那几天,你父亲顶着夏日找到一棵枯死的木棉树,亲手将折好的木棉一朵朵插在树桠上树一下子从光秃秃变得红艳艳——到最后一朵时候,他从树桠是摔下来,倒在血泊中...’
母亲咬着牙说完故事,实在不肯让自己流泪,脸也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
“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说过父亲是在看画展回来时遇上车祸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她手中紧抓的红棉和菊花一齐散落满地,如一地心殇的碎片。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痛楚麻木了全身,犹如一株悄然滋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贯穿胸膛,爬满心壁,直到心中的那朵木棉花被勒出了血痕,悲伤掏空整个灵魂,才明白原来爱的火热可以红得那么殇,那么痛.......
“别哭!”母亲冰冷干枯的手笨拙地擦去她眼眶里的泪水,“你爸爸不希望看到你的眼泪,他只希望你能像木棉花一样坚强,开朗。”
【六】 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母亲,看着她枯萎颓购的白发,看着她丝网一样繁密的皱纹,看着她死死封在眼眶里的泪。多想让母亲自私点,不要压抑自己,哭出来。在自己女儿面前,在自己丈夫面前显露出她的脆弱与伤痛。为什么不哭呢?母亲,我终于发现原来你是属于那沉淀的红木棉,内敛而沉默。无论岁月或伤痕都永远斑驳的木棉红,只属于奉献和养育的木棉啊!
“其实,你父亲早就知道他得了癌症,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为你做点什么。”母亲望着天空,嘴角扯起一缕苍白的微笑,“他说:‘他就像木棉叶一样,注定在花开的时候落下。’你说,他多傻啊!当我赶去医院时,你父亲的最后一段话是:‘把我的眼角膜给女儿,告诉她,原谅爸爸,原谅爸爸没能伴她走过以后的路。告诉她,木棉花了,真的……真的好美……好美……红得像爱一样火热......但愿在她心中……永远……永远盛放’。”母亲还是克制不住泪水的涌出,眼泪大片大片流下,像被雨水淋过的花朵,抽动地抖肩膀,多少时日的伤痛化作一声声无奈的呢喃;“你说他多傻啊……多傻啊……”
木棉花开了,真的好美好美,红得像爱一样火热........
那样沉重而深刻的话语。一字一句敲打在她心头,像刺青一样深深地印在皮肤上,胸腔里满满的痛,呼吸像被水银封住一样,窒息得说不出一句话。她一下子跪在父亲墓前,喉咙发出一声悲痛的嚎叫,泪水渗透进地上呻吟的木棉花,滴入坟冢前的泥土里,眼前依旧是一抹红,一朵花,一段情………
“后来,她父亲的墓旁立起了一片木棉树林,春天来了,那里成为了最美的地方。而她的母亲也在十几年后伴随她的父亲。而她——在母亲临终前才真知道,她只是他们偶然在木棉树下拾起的美丽——而为了这个偶然的美丽,他们却精心养育了她十几年,甚至为这段没有血缘的爱,放弃一切,包括生命……”老师低下头注视校园里那几棵孤零零的木棉树,眼睛一闭,暮色四合,一片灿烂沉淀了。我却看见两行清泪流淌在老师脸颊上,她转过身抹去了泪珠,然后笑着抛下一句,“也许以后我也会捐出眼角膜让一个盲人懂得什么是红!”随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后记:故事嘎然而止,翻着自不知不觉渲染而成的一个故事,眼前浮现的却是老师当时讲述的哀伤,我一直都明白,那一段故事的女主角就是老师。望着墙上的一抹红,那是老师在被调走前送给我的画。我知道那朵绽放在她心知道花蕾才是这世间最美的木棉花,犹如暮蔼中那片云霞,将最美的姿态留给世人。虽然云会散,花易落,却在人心中刻下美丽,埋上种子。而我的回忆,注定湮灭在时间无情的转轮中,只留下一句话在耳旁久久回荡:木棉花开了,好美好美,红得像爱一样火热,在心中永远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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