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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与爱

时间:2023/7/10 8:37:58  作者: 空洞  热度: 114
  谈话节目上,知性温柔的精神科医师以一种非常悦耳的节奏徐徐述说,吃与爱是很容易混淆,两者带来的感受很像,当我们自认得不到爱的时候,我们寄望于吃,想要召唤那种情感上的深沉抚慰。很有道理,我们与食物的关系或深或浅都是人际的隐喻。

  曾有一段时日,我等待着一段感情的回应,饥饿地等待。

  上了大学,认识了阿康,我们同修一堂历史课。阿康不是历史相关科系的,对历史的经纬辐辏却掌握得很沉稳,我很喜欢历史,也不知不觉容易喜欢上对历史充满感情的人。待我发现时,早已习惯在每堂课结束后,留下来跟阿康讨论教授方才讲述的内容。一日,话题从《吉尔伽美什》顺流而下,一个急转弯,竟来到感情话题。阿康想起什么似的,凝视着我,好一阵子,突兀地开口,其实你瘦一点会好看很多。

  与阿康分开后,我把几个男性朋友叫来,请他们老实回答,在他们眼中,我是个胖子吗?之所以找男生,无非是我深谙女子待我是比较仁慈的。这些男生给我的答案并不一致,阿仪是少数待我宽容之人。阿仪说,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起来很健康,好多女生都太骨感了。其他男生则交出了一个中庸得让我忍不住想提名他们争取诺贝尔和平奖的答案:“不是胖,只是不够瘦。”

  我听懂了:我还是得减肥的。我那时懵懂又紧张,以为这理所当然,为了嫁给王子,切掉脚跟、脚趾的蠢事,都有人争先恐后去做,我为什么不?不幸的是,我又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常忘了给自己留些余地。

  就读外文系的朋友邦子,跟牡丹住同一寝室,我因而认识牡丹。牡丹宣称为了学期末的表演,正在进行苦行僧一般的饮食控制。早餐正常吃,午餐只吃蔬菜,晚餐则是一颗芭乐。这样的约束,自然是难以跟朋友聚餐的。我去邦子的宿舍找她时,几乎每一次,牡丹都在,她坐在椅子上,以慢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削着她唯一的芭乐。我跟邦子肆无忌惮地吞食着卤味、鸡排、麻辣鸭血、拌面或烩饭,配着甜腻的黑糖珍珠鲜奶,一边看剧,一边瞎扯。我时常能够感受到牡丹在注视着我们,看我们吊儿郎当地戳选着鸡胗、米血还是甜不辣,牡丹把芭乐片得薄可透光,送进口中的频率也很低。我跟邦子时常不忍心,端着食物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是否想来一些,牡丹每每受到惊吓似的,正襟危坐,一再强调她很饱、很饱,谢谢我们的好意。牡丹那煎熬的拒绝,至今犹历历在目,我跟邦子都看得出来,她注视着我们进食的当下,仿佛也是用眼神舔过我们手上那些高脂肪、高盐分、高快乐的食品。她甚至做不到不看着我们吃东西。我规律地造访邦子的寝室,牡丹越来越瘦,双腿如签,面颊凹陷。我们劝她该停止了。她摇头,不,我还是很胖。我身上还是有好多赘肉。牡丹很坚持,为了取信于我们,她使劲从大腿上掐出一小摺肉,说,看,好胖。奇妙的是,理应显得孱弱的牡丹,目光却熠熠有神,燃烧着奇异的神采。我后来才从凯特·摩丝的名言中理解到,是什么撑起了牡丹的精神,这位超模说:“没有食物的滋味尝起来比骨瘦如柴更美味。”(Nothing tastes as good as skinny feels。)

  我很渴望变成牡丹,我以为阿康就是喜欢牡丹这种女生。

  我大幅缩减进食量,晚上则在校园的操场上,包裹着厚重的外套,一圈又一圈地绕,我的体重降得很快,许多朋友指出了我外形上的变化。一晚,阿康约我吃晚餐,我刻意穿上短裤,阿康飞快地打量我全身,我注意到,他露出的微笑里不无赞赏的意味。那份套餐我只吃了二分之一,即放下筷子,阿康殷切地问,你饱了吗?我点头,做出一副撑得很难受的模样。阿康笑得更诚挚了,他果然在期待着像牡丹一样的女孩,纤细,却又让人联想到健康,仿佛一个女人的腿,天生该这么细。他抱怨起他之前的对象,交往后胖了好多,我问,几公斤?阿康说了一个数字,我呢喃,那还是很瘦。阿康很坚定地说,他姐姐始终没有超过四十五公斤。阿康说起他那瘦瘦的姐姐时,我听到的不只是对于身材的标准,也包括对于节制、秩序和自我要求的恋慕。阿康后来常找我出门,也会漫不经心地说我变得很好看,这样很理想;我则得状似无心地拨弄着盘中的食物,一副毫无胃口的病态,其实我好饿,非常饿,我的饥饿从身子深处吃啃起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信心,连同我的尊严。

  阿康待我越来越好了,我们相处时,他怕像我忘记似的,反复叮咛,千万不要回到以前的模样。多可爱的祝福。后来去找邦子时,她跟以前一样,在我面前摇着食物,我说我不能吃,会变胖。偶尔吞了一小包饼干,都能自责许久。我变得跟牡丹没什么两样,迷恋看人进食,幻想自己也一匙匙地把那淋上卤汁的米粒,或冰激凌般的慕斯送进嘴里。但在别人关切时,则坚称自己很饱了。邦子担忧地询问,你何时变得这样厌恶自己的身体?她看得出来我在惩罚自己,但她想不出来我犯了什么错。她劝我不要再跟阿康见面了。我反问邦子,为什么不见?我已经那么靠近了,再踮一下,我就要摸到了。

  我羞耻于告诉别人,由于过度节食,我大量掉发,在阿康认为我变得更像个女人的同时,我失去了月经。我有时裸身站在镜子前,只能扭曲地看到一个又浮胖又挫败的身影,充满不必要的肉,不值得被注视。

  我如何避免日子变得更糟?听从邦子的建议,我疏远了阿康。阿康问了好几次原因,我讷讷无言,我总不好告诉他,在你面前的那个人,连我都感到生疏。我恢复得很慢,好几年之后才可以正常地饮食,而不再把这视为一种失控。我上网捞寻跟我一样饮食失调的病友,既交换记忆和经验,也比较我们憎恶自己身体的程度。多数病友跟我一样,背后有个故事,家人、情人、朋友,说服他们变得更好,阴错阳差之下,他们开始变坏。病友多数是女人。feminine,女性的;famine,饥荒。两者的相似是巧合吗?历史上,女人跟食物的关系,始终是紧绷的。资料显示,饮食疾患很多时候源于一个残酷的理想,我完全支持这种说法,问题在于,我们能够做到辨识出一个理想背后的残忍,并选择放弃实践吗?这才是艰难之处。毕竟,我们从小到大都被反复教育,为了理想而勉强自己,何尝不是美德一桩?

  放弃节食之后的几个月,一个平凡的日子,暌违已久的经血自体内涌出,我站在厕所内,开心了好一会儿。邦子不止一回在我面前奉劝,对于我们要使用一辈子的身体,怎能不爱啊?而双腿之中汩汩滑出的热液,仿佛身体宁静的回应: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后来跟人约会,格外看重一件事:在此人面前,我能否無忧无虑地吃饮。学到教训的我明白,这即将影射出我在日后的岁月里,能否享用一份容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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