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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中学毕业的我,采访了三位校长

时间:2023/6/17 5:23:11  作者: 创意疯子  热度: 85
  2020年下半年,我采访了三位校长:将1804名女孩送出大山的云南华坪女子高级中学校长张桂梅,去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支教的杭州校长陈立群,还有把8名留守学生送到清华、北大的校长罗湘云。

  我毕业于衡水中学。

  2020年,采访那些校长时,我有一份私心:这些心怀教育理想的校长如何看待“衡水模式”?

  采访张桂梅校长期间,我在华坪女子高中看到“衡水模式”的影子。女生被要求剪短发,每天睡眠5小时,吃饭时间10分钟。

  张校长很认可“衡水模式”,这令我很惊讶。在衡水中学,除了学习,学生什么都不用做,学校食堂常年备有面包、水果,教室、宿舍都有空调,为了不让我们学习分心,学校有专门人员管纪律。

  这里的学生每天比我们高中时少睡两个半小时。很多人觉得张校长无情,我能理解她,对那些连学都上不起的山村女孩来说,高考是唯一的机会。

  后来,我陪张桂梅校长去一个女生家里家访,女孩的妈妈改嫁,爸爸酗酒。女孩中考失利,本没有机会读高中,她在村里打印了贫困户的证明,冒着雨来敲女高的大门。张桂梅收留了她。

  这样的学生,张桂梅见过太多。她太想把这些女孩送出大山。

  我在之前的报道中写了女高不够完美的一面,比如,为了让学生充分利用时间学习,张校长如何把控菜品的温度,让学生在5分钟内吃完午餐,学校也没有开设性教育课程,这些都引起一些争论。但在我看来,这已是张桂梅能做到的最好结果,正如一位读者所说,“在有限的条件内,只能对目标做减法”。

  要高分还是要全面发展,这可能是考验很多校长的一个问题。我后来采访了正源中学的校长罗湘云。罗校长坦承,学校追求分数,学校从2018年开始派尖子生去衡水中学学习,按照衡水中学课程表调整课程计划,也用衡水中学的试卷,他认为国家既然采用高考这一选拔制度,就要努力让孩子出人头地,“教育本来不应该这么做,但你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正源中学留守学生人数过半,2012年至2020年,学校有13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其中8名是留守家庭的孩子。我采访后知道了学校成绩傲人的密码——这里的学生初二就读完初中的所有课程,随后进入准高一,用4年时间备战高考。相比我的高中,这里的高中氛围轻松许多。学生们不用穿校服,纪律没有那么严苛,休息时间也比我们多,但他们仍以考高分为主要目标。这自然是有效的。该校多位清华、北大毕业生告诉我,如果不是学校的“2+4模式”,自己很可能只能考上一本。

  但当他们进入更高一层的世界,发现封闭单一的高中生活也因此限制了他们。正源中学一名去年考入北大的女孩告诉我,因为高中很少上实验课,在北大她连显微镜也不会用,看老师不停回答同学“高深的问题”,她不好意思开口。“我到现在都不会用,太难过了。”

  我知道,未来他们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弥补差距,建立自信,完善自我。但能因此判定他们所接受的学校教育——那种以分数为导向的教育模式是不对的吗?

  我问过张桂梅这个问题,严苛的学习环境会不会让学生变得封闭、狭隘。她说,随着学生考入大学,这些会改变。我认同她的观点,对一个毫无资源和背景的农村娃而言,考大学更紧迫,这决定了未来的起跑点有多高。

  采访过两位校长后,我更加理解了那些山里的孩子,留守孩子没有什么能争的,只能争高考。直到我采访第三位校长陈立群, 他不认同一味追求分数的教育模式。

  陈立群曾在杭州学军中学任校长,2016年,他被邀请到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任台江民族中学校长,4年时间,他让这所学校从垫底的本科10%上线率提高至79%。

  他不赞同为了分数过度剥夺学生时间的做法,认为这种模式培养的人与“45天速成鸡”无异,在陈校长看来,教育者应该先把学生当人,爱这个“人”本身,不论学生品行优劣、成绩好差、家境富贫。其次,把学生当孩子,不要试图控制他们。最后,把他们当学生看。他说,教育应该是“奥运会”,各展所长,各显其才。

  在台江民族中学,女生不用剪短发,学生每天早、中、晚都有一小时活动时间,还有很多社团活动。陈校长认为,要提高学校的升学率,从根本上要提升教学质量,提高每一堂课的思维含量。

  台江民族中学成绩的提高证明了他方法的有效。但这并不能说服我,我认为陈校长之所以能在分数面前保持理智,源于这里没有能执行“衡水模式”的条件——西部办学面临的很大困难是缺钱,校长们一门心思想着筹钱,以保证学校正常运转,工资如期发放。

  我問他,假如他在河北任校长,面对升学率的竞争,还能奉行“以人为本”的理念吗?

  他说自己依然不会走“衡水模式”,哪怕成绩差一点。他认为只考虑学生“走得出”的教育就是应试教育,真正的教育应考虑学生长远的“一辈子”,教育的终极目标是人的社会化。

  我跟随他去家访,一位今年的毕业生住在山里,我们驱车一个小时,又步行近半个小时,攀上一层比一层高的台阶抵达他海拔近1000米的家,家门外几米处就是幽深的山谷。高考前不久,男生家门口的地面出现了裂缝,陈校长拿出一万元让男生修缮地面。男生的母亲早逝,父亲外出打工,家中还有两个上学的弟弟。

  为了供养两个弟弟,他一边打假期工,一边读书。今年高考成绩只能报考大专院校,他犹豫继续读书还是打工赚钱,陈校长没有替他做选择,只说,要尽好大哥的职责,帮助两个弟弟好好读书,哪怕有一天弟弟们都读出去,没有回报他。男生点了点头。

  我听后很感动。多年以后,弟弟们读书有成,若真的离开他,他应该也会感到宽慰,有人教过他“付出不要强求回报”的道理。

  和陈校长交流近10天,我多了一些思考:高考是很重要,一切向分数看齐的教育模式就是对的吗?因为分数重要,教育者就能以此为借口,忽视学生的内心感受和自尊吗?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我没有找到答案。

  我曾跟一位衡水中学的老师讲过,高中的学习经历很多时候并不令我愉快,唯分数、唯集体的理念让我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我的老师说,你不要只想学校让你失去了什么,可以想想它带给了你什么。后来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至今,我也说不清,衡水中学于我的具体意义。在找到答案之前,我打算对我接受的教育保持善意的怀疑,从未来的采访中去进一步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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