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朋友在脸书上发了照片,是她在汉姆宁博格(Hamningberg)和几大块鲸骨的合影:两三块鼓状脊椎骨叠起来。草地上横着几条“长丈许”的肋骨。我们傍晚开车到瓦朗厄尔过夜,早上直奔汉姆宁博格。一个小时车程里,四周如视觉化了的死亡金属摇滚,咣咣地打进感官里。这寸草不生的黑山锐石体量之大、形态之妖异,像《西游记》,像《魔戒》,像科幻大片,像仙侠片的魔君居所,像石林,但似乎都不对。那些都是景观,是可以观赏、注视之对象,这里的石头被蹂躏成齑粉之惨烈,不是景,而是月球般的异世,是非人力斗法的战场遗骸,唯有一条公路是人类文明的笨拙痕迹。
开过那段黑山,绿色回来了,平缓的风景回来了,最后到了海边。细雨绵绵里,我们往海滩方向走,草地上散落着一些淡黄的连片泡泡状物体。开始以为是苔藓地衣,捡起来摸着质感是塑料,又发现了几块半方不圆的蜡黄色骨头,像拳头大的骰子,应该是鲸骨。海滩就在下面,放眼望去,就看到了那排成一堆的鲸骨。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失望,我们是去访幽的,却见到一个“景点”。鲸骨堆在一个小码头旁,散发出呛鼻子的哈喇味,乍闻想起火腿,中味腥膻,后味像工业机油——也没错,鲸油就是用来做润滑油的。一只露脊鲸能产出7万加仑鲸油,20世纪前,鲸油用来润滑机器、提供照明,还可以做杀虫剂。
骨头旁边,那一团团的泡泡更多了。一个猜想忽然来了:是鲸吃下的泡泡塑料包装吧,那种小时候按着好玩、大了按着解压的东西,里面的黄色是鲸的体液。海滩上这玩意更多,到处都是。后来在《纽约客》杂志看到《我们对鲸干了什么》一文,被冲上西班牙海滩的一只抹香鲸肚子里有一整套暖房设备:水喉、绳子、花盆、喷水系统,来自安达卢西亚的温室种植器材公司。
人类消耗的各種包装冲入海洋,最后进了鲸胃。20世纪初,白鲸数量减少了九成。后来禁止商业捕鲸,法罗群岛人抗议说,鲸是他们的自然资源,传统就是食用鲸肉的。他们不知道鲸肉已无法食用了,以鲸的寿命之长、食量之大,它们体内沉积的毒素太多,以至于吃了鲸肉的哺乳期妇女的奶会让婴儿中毒。那遍地的一团团黄泡带给我的尖锐和难过,终于被这篇文章送来的巨大悲哀冲淡了。
在海边转悠的时候,朋友忽然叫道:“鲸!”离岸20米的水面缓缓波动,露出灰黑色的一抹脊梁。朋友说:“听它的呼吸声!”
我只听到了短促娇嫩的一声“唉”,像小海豚或婴儿的哼唧,再听就是呼呼的空气颤抖,一时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呼吸。
到瓦朗厄尔前,我们去看了阿尔塔海豹湾的岩画,我们只能凭借光影来找那些和眼睛捉迷藏的石上动物:熊、鲸、角鲨、鲑鱼、海豹、野兔、驯鹿、天鹅、水獭。还有一个人徒手抓着一只大鸟,看形态应该是大海雀。傍晚7点的白夜阳光里,北挪威独有的棉花草在风中摇摆,除了我们一行再没人迹。
那时海里有鲸,海边有大海雀,自然凶残也慷慨。那时的动物和人都以为种族将绵延不绝,没有尽头。今天鲸群数量锐减,大海雀灭绝了。我们凭什么以为一切必将照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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