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常说:“吃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吃狗肉和马肉,那简直就是吃人肉——狗和马都是通人性的。”
我妈很喜欢狗,又极下精力地对它们进行了研究,简直比了解我还要了解狗。在她眼里,一条狗与另一条狗之间的区别就如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区别那样显著。
假如有一条野狗向她凑过来,她就会这样向我介绍:
“这就是最喜欢吃新鲜白菜帮子的那条,天天守在垃圾堆边等我。还有一条也总在那里守着,但那条喜欢扒剩菜。”
然后又说:“它生气时,耳朵是这样的,往后面窝着——”她把狗的两只耳朵一起揪住往后面拧,又说:“当然,要是迎着风跑得快了也会有这种效果。同时,它脸上所有的毛都往后面倒……”她双手箍住狗脑袋往后扒拉,害人家的圆眼成了吊梢眼。
感觉得到那狗在极力地忍耐。等我妈的介绍终于告一段落,刚松手,它立刻一趟子跑掉。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回头往这边看。
秋天牧业离开后,总会有闲下来的男人弄辆车,进山打狗。
有一次我搭乘拉木头的卡车进山,回家时却没有车了。在山路边走了很久,才遇到一辆吉普车经过。车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能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撞见人,彼此都很惊讶。后来司机还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到一处连路也没有的,听都没听说过的鬼地方。当时真是有些害怕,又不敢乱问。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伙人是赶着去帮忙打狗的。
听说那伙人围攻一条狗,两天都没能拿下来。那狗很聪明,就是不肯靠近。
“為什么不跑呢?”
“它媳妇给拴着呢!”
原来是一公一母两条。母的给逮着了,但公的性子猛烈凶狠,谁也无法靠近。于是就把母狗拴在车上,守株待兔。那条公狗整天在周围徘徊,始终不肯离去。晚上会悄悄过来和母狗卧在一起,被发现后被打断了一条腿。尽管如此还是给跑掉了,而且变得更加凶悍,近身不得。
他们就开着车拖着母狗慢慢走,公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跟了两天了,仍然打不着。
我们到时,那条大狗还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往这边看。深色皮毛的母狗卧在吉普车旁边,头歪在前爪上,神情平静。
吃饭时他们也分给我一些食物,我一点也不想吃,就悄悄掰碎了,趁人不注意扔给那母狗。它照样趴着,也不起来,只是直起脖子,头一偏,就准确地用嘴接住了,一口吞下去。然后又懒懒的歪着脑袋趴回去。
我还想喂喂那条公狗,便小心地向它走去,它远远地盯着我,渐渐直起身子,塌下肩背,沉沉地低吼。我有些害怕,便停住,把手里的馍馍用力扔出去,然后转身快速离开。后来回头看时,它正走到馍馍旁边,低头去衔它。这条狗果然很大,灰色的皮毛。
结果这一举动给那群人看到了,立刻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给它扔馍馍,想诱它过来。好在那狗聪明着呢,感到不对劲,根本就不搭理。
幸亏后来其中的一辆车有事要先离开,我就赶紧跟着走了。
过了两天,有人在我们屋后剥狗皮,架起大锅煮肉。又过了一天,我过去看时,野地上扔了一张灰色的狗皮和一只瞪着眼睛的狗头。他们到底还是得手了。
冬天最冷的日子来临之前,看到那张狗皮已经变得很旧很薄了,平平地嵌在大地上。
我从来也不曾做过什么——真是又安慰,又罪过。只好想道:那是死在愤怒中的事物,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丽的河湾……自然总是公平的,总会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至于那些生来就对周遭万物进行着损害的,快乐而虚妄的灵魂,因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也会坦然轻松地过完一生,又因为毫无遗憾而永远消失。让世界波澜不起。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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