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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双手的熊

时间:2023/5/16 18:27:50  作者: 萨罗燕燕  热度: 77
  “森林里的溪水,喝一口下去,冰得后脑勺疼。”姥爷说。这就是我对东北最初的记忆。

  姥爷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熊冬眠的时候会钻进树洞,猎人们找到熊冬眠的地方,用一块事先留了两个洞的大木板将树洞堵上,并用绳子把木板牢牢地绑在树上。猎人们用木棍使劲敲打树干,直到熊被惊醒。

  醒过来的熊发现洞口被堵上了,就用力推那块木板,但是推不开,它见到木板上有洞,就会把一只手伸出来乱抓,这个时候,猎人就用锋利的猎刀一砍,一只熊掌就掉了下来,失去一只手的熊会变得非常愤怒,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乱抓,猎人上前又是一刀,另一只熊掌也被砍掉了。

  我当时还是一个小朋友,理所应当被这个故事震惊了,我仿佛和那头可怜的熊融为一体,站在黑暗的树洞中一动不动,那两只失去手掌的手臂徒劳地举在胸前。

  20世纪50年代,姥爷由于是技术能手,受到国家委任,从沈阳前往郑州参加电缆厂的筹建工作,我妈那时还不到一岁,姥姥身体不好,本来打算把妈妈送人,怕路上奔波养不活,可最后姥爷不舍得还是抱上了火车。我妈进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长途旅行,离开了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是她一直都把自己当作东北人。我们厂有成千上万这样倔强的异乡人:没去过东北的东北人,没去过山东的山东人,没去过上海的上海人,没去过湖南的湖南人……但不管怎样,大家最后都变成了东北口音。

  我的姥爷高大英俊,自尊心很强,却又不乏柔情。他经常将刚做好的肉包子装上一大袋,敞开外套,塞进怀里,爬上六楼送到我家,又匆匆离去。他还养了很多鸟,有一个小录音机对着鸟笼放一些好听的鸟叫声,让这些鸟学习,而他和姥姥则坐在小阳台一边晒太阳,一边下跳棋。

  有一段时间,姥爷迷上了养鹦鹉,屋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笼子,里边有各种颜色的鹦鹉,有时候这些鹦鹉被放出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画面,就像我终于被允许进入动物园的笼子。我在屋子里尖叫,追着鸟跑来跑去,完全不在意鸟屎有时候会落在我头上。

  有一天中午,我从动物世界获得灵感,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从鸟笼里拿出来一个鹦鹉蛋,希望可以亲自孵出一只小鹦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板凳的海绵垫子下边,然后坐在垫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我相信我的屁股已经把它焐得足够热了。等我屏住呼吸,准备见证奇迹的时候,发现鸟蛋早就被我压碎了。

  我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为了逃避责任,我又把垫子放了下来,试图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心里知道,这件事早晚會被发现的。我等了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五年,十年……直到我几乎以为这件可怕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还没出生的小鹦鹉。

  后来姥姥去世了,姥爷的耳朵也越来越不好使,他几乎听不见鸟叫了,而他的双手总是颤抖得厉害,没法好好照顾鸟儿,有一天,姥爷把鸟全放了。

  从此姥爷变得沉默寡言,电视放到最大声,因为手抖从不愿意上桌吃饭。他总是坐在单人沙发上对我微笑,我喜欢坐在一旁抚摸他皱巴巴的不再好使的双手,这就是我们交流的方式。后来我上大学了,每年放假去看他,我都像个见了世面的神棍一样帮他看手相,他的生命线又粗又长,我说姥爷,你会长寿的。我总要大喊很多遍他才能听见。

  姥爷真的活了很久,差不多要到一百岁了,最后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每当我提到东北,就会想起姥爷,每当我想起姥爷,就会看见那扇在黑夜中一明一暗的窗户,还有树洞中那头失去双手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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