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来细看,然后大笑。这枕头,拳头大的蓝圆顶,各勾勒了两片南瓜叶,一朵五瓣花,三根卷须子。整个枕头,两头粗,中间细,娇俏,喜庆。我娘的手极巧,若是出身富贵,那便是整日不出绣楼,绣香袋、描鞋样,给哥哥、兄弟做丝绫覆面的鞋;即使出身寒门,纳鞋底啦,绣花啦,用高粱秆做盖帘啦,给小娃娃做老虎头鞋啦,无不拿得起放得下。
从我记事起,她的两颊就酡红平展,像枚光壳的鸡蛋。可是现在她脸色灰黄枯干,脸上是纵横的沟壑,嘴巴可笑地向里瘪着——安了假牙后特有的情状——一副老婆婆相。
农村苦寒,这几年她都和老父亲一起搬来依附我过冬,刚开始还颇有精神地说我买米费钱,买面费钱,买东买西一概费钱,还想替我当家,我坚决不让。她爱闹,我爱静,她轻浅,我沉重,我们母女,真是天生的眼不对睛。可是今天熬花椒水被我禁止,明年,谁知道又会以衰老为由,禁止她的什么技能?我享受娘饭的机会,就像拿在手头的钞票,只能是越花越少,越花越少。可是我的娘啊,你又为什么羞惭?
你觉得你的衰老是可耻的,你的无力让你无能为力,可是你的面前是你亲生亲养的女儿,你情不自禁露出的惭色,是对我的鞭挞和斥责。
我的自责闪现,她马上把惭色收敛,像是冰皮快速没入水面,把注意力转到我脖子上面,试探地揉一下:“疼啊?”
我不在意地闪开:“没事,老毛病。”时至今日,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经不再习惯和哪怕是亲生父母的任何触碰。我这个冷情冷心冷肝冷肺的女人。
“哦。”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吃饭,午休,午休完毕起来做事,一气埋头到傍晚。她进来了,抱着这个枕头,说,给你枕。我抱着它,又笑又疼。天知道她怎么戴着老花镜,拈着绣花针,针走线缔,做这项对于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十分浩大的工程!我决定不用它睡觉,要安放茶室,当成清供,明黄的榻上它安详横陈,如同青花瓷盆里水浸白石,九子兰生长娉婷。
可是她说:“要天天枕着睡觉啊,治颈椎病。”
母亲又走了,轻手轻脚地回她房间。
暮色四合,一室俱静。
我搂着枕头,像搂着一笔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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