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里也有睡在苇叶上的露水,但那是另一种风情。生产队里养着一头褐色水牛,农忙时节,孩子们大清早起来割牛草。我和远房堂姐相约着,去村西河边的芦苇荡里割草。卷起裤管下去,脚下的软泥滑腻清凉,芦苇一碰,露水珠子簌簌洒一身。从脖子到后脊,到前胸,露水的凉意在皮肤上蔓延,还似乎带着微甜的味道。苇丛里的青草又长又嫩,几刀便可割一大把,有时还顺便割一把细嫩的水芹,算作中饭菜。出了芦苇荡,几个大青草把子拎在手上,一路滴着露水。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也被露水打得湿透。仿佛洗了个露水浴,脸上,身上,眉毛上眼睛里,皆是露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
成年之后,庸庸碌碌,在家和单位之间来回折返,过着千篇一律的两点一线式生活。有一日,读《枕草子》里写露水的几句,才想起自己似乎好多年没看见露水了。忙时只顾着抬头往前赶路,快!快!闲时只想饱饱地睡会儿懒觉,起床时,草木上的露水已经遁形。以至以为:露水,是只下在童年的!
当然不是。露水一直在下,下在童年,下在乡村,下在有闲情闲趣的人那里。《枕草子》里写露水的笔墨多而有情趣,而我最爱玩味的是这一句:“我注意到皇后御前的草长得挺高又茂密,遂建议:‘怎么任它长得这么高呀,不会叫人来芟除吗?’没想到,却听见宰相之君的声音答说:‘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好让皇后娘娘赏览的。’真有意思。”读到这里,我恍然觉得游离多年的一片小魂儿给招回来了。养花种草,不是目的,是给一个闲淡的女人去看清晨的露水。烽火戲诸侯,裂帛博取美人笑,都不及人家种草来养露水的风雅。
我读着《枕草子》,不觉痴想起来。痴想有一天,能拥有一座带庭院的房子,四围草木葱茏。院子里,种花种菜种草,一畦一畦的。清晨起来,临窗赏览,看一畦一畦的露水,都是我养的。
养一畦露水。在露水里养一个清凉的自己。生命短暂渺小,唯求澄澈晶莹,无尘无染。让美好持续,一如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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