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不缺的是历史。二〇〇〇年前联合国评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中国一共十九个,北京占了六个。十年前,爬黄花城野长城,农民兄弟一块钱卖我一根玉米,十块钱卖我一块五百年历史的明代长城城砖。春天的时候,和姑娘去天坛,在墙根下拣芥菜,摘嫩枸杞叶子,中午配着鸡蛋炒,煮清汤。风吹过来,没有尘土,也没有杨花柳絮,我眼看着,一根枯死的枝杈从巨大的柏树上摇落,柏树腰长得那么粗,也应该是三四百年的生命了。和所谓艺术家们吃饭,某个饭局上,某个姑娘扎眼,听熟悉情况的人介绍,如果大清不亡,她会是个格格。二〇〇五年,陕西周原发现四墓道的西周王侯级大墓,打开空空如也。我和几个古董老大开玩笑,拉两车武警封锁东三环北京古玩城的所有出入口,撬开大小所有保险柜和暗门暗锁,脱光古董老大们所有的衣服,搜查所有可以藏东西的所在,就会呈现中国二〇〇五年最大的考古发现。
我想,就像一把茶壶,茶叶在茶壶里泡过一段时间,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叶被倒出来,茶气还是在的。天空灰蒙蒙的,载我的出租车开过华威桥,一个恍惚,我听见一个老大的声音:仔细看看这个白玉鸡心佩,拉丝对不对,游丝纹对不对,是西汉的还是宋朝仿造的?你再仔细看看。我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啊,少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
判断对于一个城市的熟悉程度,我有一个自己的标准。比较熟悉就是我知道这个城市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酒又好又便宜。很熟悉就是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老板或者老板娘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有人送我回家或者去医院。极其熟悉:城市里最好吃的馆子,我去了,老板或者老板娘会自己下厨房,炒菜上桌子,老板和我干第一碗酒或者老板娘看着我夹第一口菜,喝到极高,送进医院,急诊室门口有四个以上的医生弟兄等着看我的熊样。
如果这样分类,我极其熟悉的城市,只有北京。
一次喝多了一点,借著酒劲拨我初恋的手机,问她在不在食堂的附近,有没有开着车,可以接我回家。她的车开得又快又稳,我说北京开始没劲儿了,出国的出国,去上海的去上海,生孩子的生孩子,一桌麻将都凑不够手了。她说,哪儿那么多要求,至少还有人驮你回去。她还说,给我带了明前的新茶,今年雨水大,是小年,让我将就喝,如果敢先喝别人送的,就腐刑伺候。
二十七岁之前,我没出过北京,第一次坐飞机,就飞到了旧金山。之后四年间,飞国航,积累了三十五万公里里程,我想,我算是脱离北京了吧。但是偶尔在南方遇到风沙,见到白发的诗人,收到我初恋的短信,问,最近如何?我楼下的马路就恍惚变为东三环,天边就隐隐压来沙尘暴。我想,我无处可逃,就像孙悟空飞不出如来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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