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这两张照片下写着:“鱼,鱼,长江葛洲坝的鱼是要到上游产卵的。”
父亲像很多老人一样到美国来看望他的儿女。没来之前想我和弟弟想得很热切。才到一天,就说:“我最多只能待一个月,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呢。”我和我弟弟说:“您都退休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让您的研究生做去吧。”父亲说:“研究生威信不够,没人听他们的。”我和弟弟就笑:“您威信高,谁听您的?”父亲唉声叹气。但过了一分钟,又坚决地说:“长江鱼儿洄游的时候,我一定要走。”
长江鱼儿洄游的时候,我父亲从来都是要走的。这个规矩从七十年代长江上建了葛洲坝开始。我记得我父亲的朋友老谷穿着一双肥大的黑棉鞋,坐在我写字时坐的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一碗蛋炒饭,父亲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袄唉声叹气地在小客厅转来转去。
“坝上的过鱼道没有用?”父亲问。
“没用。”老谷说。
“鱼不从过鱼道走?”父亲问。
“不走。”老谷说。
“下游的鱼上不去了?”父亲又问。
“我刚从葛洲坝来。鱼都停在那里呢。”老谷说。
“造坝前,我早就跟他们说了,鱼不听人的命令的,鱼有鱼的规矩。你快吃,吃了我们就走。”父亲说。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只觉得他们惶惶不安。像两个赶着救火的救火员。后来我知道他们带着三个研究生去了葛洲坝,在那“过鱼道”前想尽了办法,长江的鱼儿终于没能懂得人的语言,也看不明白指向“过鱼道”的路标,一条条傻乎乎地停在坝的下游,等着大坝开恩为它们让条生路。
最后,父亲和老谷这两个鱼类生物学教授只好带着研究生用最原始的水桶把那些只认本能的鱼儿一桶一桶运过坝去。并且,从此之后,年年到了鱼儿洄游的时候,他们都要带着研究生去拉鱼兄弟一把,把鱼儿们运过坝去。这叫作“科研”工作。鱼儿每年都得洄游,于是我父亲就得了这么一份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
我父亲死在长江三峡大坝蓄水之前。要不然,他又会再多一个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我父亲说:“面对不懂人类语言的野外生物,我们这些教授,做的只能是亡羊补牢的工作。”
我们喜欢子孙满堂,可是我们的关爱最多延及孙子辈就戛然而止。至于我们的曾孙、重孙有没有太阳和月亮、清风和蓝天,我们脚一蹬,眼睛一闭,眼不见心不烦。我们还大大咧咧地嘲笑杞人忧天。天怎么會塌下来呢?真是庸人自扰之。我们的这种好感觉来得无根无据,却理直气壮。
偏巧,我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忧天的杞人。只是比杞人还多了一个愚公移山的本领──带领徒孙一年一年移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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