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廣东人,广东人是特别喜欢喝汤的,因为他们相信,煲得久、熬得够的汤水,能润喉、润肺、润心、润肠,因此,煲汤便成了我家的例常作业。一个人在生活线上纵使拼得焦头烂额,但是,一回到家,只要能够喝上一碗好汤,所有透支的精力都得到了弥补,五脏六腑也美美地得到了滋补。
曾经,母亲用炭炉煲汤。朱褐色的圆肚瓦锅,稳稳地坐在小小的炭炉上,烧得通红的炭块,像是守护神的眼睛,忠心耿耿地守着那一锅“水的精华”。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拿着蒲葵扇,耐心地扇,有时烟灰飞出来,便沾了母亲一头一脸,可是,性好整洁的母亲,竟然一点儿也不嫌邋遢,她的心思,全都缠在那一锅好汤里。
汤的香味,是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地溢出来的;初而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阵断断续续的笛子声,笛声清越悠扬,但又带着些许隐晦的神秘感。渐渐渐渐地,笛子声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锣鼓的喧闹声,大鸣大放;那种香味,浓郁稠厚,非常跋扈、非常嚣张,带有很强的侵略性。
母亲把瓦锅小心翼翼地捧到桌子上,瓦盖一掀,一蓬一蓬白白的烟气,便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万分地扑了过来。
母亲常常说:水,原本是没有生命的,煮成了汤之后,才有了泼凛的生命力,也才有了美丽的灵魂。我们因此是以近乎虔诚的心,一口一口地捧喝手里那一碗汤的,我们相信,汤喝下肚,便能像魔术豌豆一般飞快地向上蹿长。也许,有一天,当碰上了成人世界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却又后悔童年喝汤太多,长得太快。
母亲熬煮的汤,有着截然不同的“内容”。
绿幽幽像液状森林的,是西洋菜蜜枣猪肺汤;红艳艳像液体宝石的,是莲藕鸡爪花生汤;红白分明像调色板的,是番茄萝卜牛肉汤;百味杂陈又酸又咸又鲜又辣的,是咸菜豆腐鱼头辣椒汤;温柔敦厚暖心暖肺的,是老黄瓜红枣八爪鱼汤;风味独特雅俗共赏的,是榨菜蘑菇汤;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的,是北杞党参枸杞龙眼炖鸡汤;风采迷人腴香诱人的,是冬瓜火腿干贝汤……
我们几兄弟姐妹就在一锅锅好汤的滋润下,慢慢慢慢地长大成人。各自成家之后,我们也欢欢喜喜地为我们亲爱的孩子炖汤、熬汤、煮汤。
汤的文化,就这样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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