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我被分到了突击队。那时候登山条件比较艰苦,不管是登山设备还是天气预报,和现在都有很大差距。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依靠一些老运动员的经验来决定什么时候突击顶峰。
最后一次突击,我们在8600米碰见了强大的高空风,结果在那儿待了两天三夜,所有的食物、燃料等补给都消耗殆尽,只好往下撤。就在下撤到7600米的那天晚上,我把自己的睡袋让给了一位体力透支的队友。那时候我年轻不怕冷,有“火神爷”的外号,根本没有多想,就把睡袋让给了队友,结果我自己冻掉了双脚。
才二十几岁就失去双脚,一想到后半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我觉得特别悲伤,对今后的生活都失去了信心。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外国假肢专家,他看了我的情况之后跟我说:“你安上假肢以后,不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还可以再登山。”
就这样,再登珠峰成了我的目标。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奋斗。哪怕我先是在1996年得了癌症,2016年又得了血栓,都没有放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为我的理想拼搏一天!
2011年,在我为登珠峰做准备时,意大利举行世界首届残疾人攀岩锦标赛。那时候我都62岁了。没想到,我一去就把我这个级别组的难度和速度两块金牌都拿了回来。所以我就想,任何事情你都要去参与、尝试,这样你才能找到自身的价值。
2014年去攀登珠峰,主要就是想找感覺。大家可能不知道假肢攀登珠峰有多困难,脚踩的地方地面平不平,还有落脚的岩石是不是松动的,我都不知道。等我用腰部感受到的时候,身体晃动的幅度已经很大了,光用脚肯定不能保持平衡。所以我的眼睛就只有一直盯着脚下,看脚要往哪边歪,就用两根登山杖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假肢的脚腕还调整不了角度,怎么办呢?上山的时候,我只能用脚尖往上爬,下山的时候,就用脚跟,它和山体的接触面积只有一条线,非常容易打滑。要是走到雪和冰结合的地方,如果冰爪扎不进冰里,人就会滑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每走一步,都要使劲地踢,让冰爪可以多插进冰里面一点儿。
当年,我到珠峰大本营的时候,遭遇雪崩,在我前面开路的16个夏尔巴人,都葬身在这次雪崩中。结果尼泊尔政府取消了2014年攀登珠峰的活动,这一次我就没有登成。
2015年,我第三次挑战珠峰。可是到了大本营,准备突击顶峰的时候,又遭遇了尼泊尔百年不遇的8级大地震。当时我正准备吃饭,突然感觉地震,还听见打雷声。雪崩、冰崩就是这样,先是像打雷一样,雪哗哗哗就下来。我跑出帐篷一看,只见正前方有一团像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滚滚地向我们这儿碾过来。
当时我还挺兴奋的,心想着,哎哟,我在电影上看过这个镜头,还从来没见过真的。我手里还拿着手机,还想赶紧把它照下来,这手还没拿起来呢,冲击波已经到跟前了。我吓得一头钻进帐篷里,弯腰抓紧帐篷杆。我想,完了,今年肯定是过不去了,雪崩过来把我们埋里头,我们就完了。我趴那儿不动,脑子里什么东西都不想,就想着等死。
过了一分钟,没动静了,我拉开帐篷出来一看,营地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前面的帐篷都被吹倒了。那一次营地死了28个人,我们的帐篷刚好在冲击波的尾声,我幸免于难。我想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为我的理想去奋斗,我还要再来!
2016年,我第四次去攀登珠峰。这次还不错,到了8750米,离顶峰就差94米,从这个高度到顶峰只要一个多小时。我的心里非常高兴,想着我几十年来的梦想和努力就要实现了!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刮起了强劲的高空风,暴风雪一下就过来了。在这个高度,不单是我,所有的人都会不顾一切地冲上顶峰。因为他们花费了一生的积蓄,花费了很多时间,就是为了最后登顶的这一刻。我当然更加渴望,我都60多岁了,又没有脚。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登珠峰,必须不顾一切地登上顶峰!
可是,我看着周围的夏尔巴人,他们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的职业就是帮助像我这样梦想登上珠峰的人实现梦想。但是,在这个高度的暴风雪是致命的,无论是冻伤概率还是攀登危险性,都会成倍增加。我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而罔顾他人性命。
所以我做出了这一生最难的抉择:下撤。下撤对我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往上爬的时候,有顶峰的召唤在鼓励着我,下撤后,我就觉得大旗倒了,最后快到营地的时候,看见营地的灯光在闪烁,但是怎么走也走不到。我已经走了24个小时,体力完全透支,每走一步,就要摔倒,一摔倒就不想起来。可我要是不起来,那几个夏尔巴人都只能等着。
回到营地,看见跟随我的五个夏尔巴人都还健在,总算让我感觉有一点儿安慰。后来才知道,同一时间,有六个人死于这个高度,所以我觉得下撤的决定是正确的。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有一点儿遗憾,现在回想起来,这点儿遗憾并不是坏事,它就是我接下来继续奋斗的动力!
我去年一直在为了第五次登珠峰积蓄力量。我每天早晨4点钟就起床,开始力量训练:负重10公斤的沙袋,练下蹲、引体向上、俯卧撑、仰卧起坐。
2018年3月31日,我就从北京出发去登珠峰。我把珠峰所有的地段、难度和困难都了解清楚,然后针对这些困难,进行了一系列训练。虽然也碰见很多意外的情况,但还是比较顺利。终于,四十多年了,珠峰终于接纳了我,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没想到的是,在下山途中突然遇到暴风雪,我的脸上和手上至今还有冻伤的痕迹。还有一个最危险的,就是下山时我的腿肿了,假肢就像一个汽车活塞一样,根本穿不实。在7900米的高度,如果这个假肢掉了,没有人能把我救下来。我特别着急,就把里头那层保暖裤翻上来,形成一个护膝似的结构,让它套牢假肢。
下撤的时候,路上有一些小的冰裂缝被暴风雪盖上了,护目镜又因为结冰,看不清楚,不知道哪儿有裂缝。有好几次,我整条腿都陷进去,吓得魂都要飞了,心里想完了完了。我立刻招呼向导过来,把那个冰裂缝稍微挖大一点儿,伸手进去抓住假肢,把它拉出来。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我还是平安回来了。
我在山底下的时候,其实想象了很多登顶的情形,比如,要向世界呐喊,留下纪念什么的。到了顶峰后,这些根本就没有了,没有那么激动。我想啊,这就是我四十多年来梦寐以求要站上的地方,今天终于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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