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是外教温妮,她是南京一家大学的外教,已来中国三年。每年六月中旬,外教口语课结课,再过一周,就是温妮坐火车、换汽车,去伊犁霍城县的日子。那里,3万多亩紫色和深蓝色的薰衣草已经盛开,收割需要大量的人手,高大的温妮是已经收割过两年的熟手之一。六月初,去年雇她的维吾尔族大妈就打电话来,不好意思叫人家一个“知识分子”再来当苦力,只是说:“全家都很想念你的薰衣草果酱,现在,没了你的果酱,小孩子都嫌酸奶酸呢。”
温妮沉吟片刻,大妈又说:“你的干花枕头,我都给你留着呢。”花田的主人竟还记得温妮睡眠不好,去年用晾干的花给温妮做了两个枕头,说是可以催眠。一个,温妮带回了南京;另一个,竟万里迢迢等着她回去。
温妮马上放弃了暑假要去尼泊尔的念头。
其实收割薰衣草非常累,温妮穿的工装裤,膝部特意缝了两个大补丁,用线一圈圈码着,像一幅等高线地图。薰衣草割到第三天,老是弯着腰的温妮直起腰来时,就能听到腰椎“咔”的一声闷响,于是她开始跪着,“膝行而作”。薰衣草只有80厘米高,春天,草株蹿长时,大妈一家已将过高的草株用大剪刀剪短理平,这样不但新长出的花序高度一致,收获时更顺手,而且有利于草株在春天多分枝,每个分枝都会开一穗花,薰衣草的产量就高。开花的薰衣草如蓝紫的小麦穗,等整片的薰衣草有七成开花时,收割就开始了。为了薰衣草花穗上的油腺不被碰破,收割不能用粗暴的机械,收割的人必须眼明心细,左手搂拢要虚,右手下剪要快,剪下来的花穗长度在15厘米到18厘米,温妮她们在前面收割,大妈家三个漂亮的小儿子就在后面一蹿一蹿地捡拾花穗,抬回去加工。
收了半天的花,衣服、头发、鞋子,都是一种冷冷的花香。大妈把自家酿的酸奶运到花田里来,招呼温妮她们:“来歇歇嘛,看看野景嘛。”当地羊比牛多,酸奶是用羊奶酿的,很酸,厚得像嫩豆腐一样,妙的是一点儿也不膻。
就在地头坐下,就着酸奶,吃大妈新烤的馕。大妈也是个趣人,一到收花季节,连烤馕要放的孜然等调料都主动少放,她说:“孜然放多了,你们的鼻子都不灵了嘛,闻不到花香了嘛。”
新疆这地方的妙处就在这里:凭你晒得多么头昏脑涨,往孤树下一坐,风一吹,一身的汗都收了,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田滚动着深紫色的波浪,冷香袭人。不知为什么,这种蓝紫色小花的香,又似新锯的木头,又似草叶和肥皂,在温妮心中,如隔着万水千山的思念,静静地扇动翅膀,留下的不是幽怨,而是无边无涯的宁静。
每一行花田都伸向天边,与地平线相连。两行花割下来,就听大妈在喊:“温妮,温妮,你看天上。”
温妮一惊,却见西边的天际,火烧云如两条金龙在缠斗,在它们的周围,是橘黄和熏紫色的天空,那种熏紫色,竟是与底下无涯的花田是一个颜色,一时间,竟不知是天庭的颜色倾倒到了大地之上,还是大地上的花香熏紫了天空。
所有的收花人都痴痴地仰望天空,忘了自己是为何来到这里。只有坐拖拉机来到花田深处的新娘,提着裙摆在激动地跑来跑去,語无伦次,不知该怎样融入这美景。
大妈对温妮说:“那姑娘铁定头次看到这花,真可怜。”
温妮不言语。在这样的绝世之美面前,所有的人,都会对他人充满了深深的爱与怜悯吧。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