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住院了。母亲说的时候，父亲在旁边大吼：“又没什么大事，你怎么又告诉儿子。”
这一次是尿血，上一次是骨裂，再上一次是血管堵塞。父亲和医院成了老朋友。
有时候，你会被幸运亲吻额头，也有时候，你会被不幸砸中脚踝。而父亲偏偏属于后者。
五年前，他被确诊为尿毒症。
我们疯了一样辗转于省城各大医院，不放过任何一个专家医生的建议。最后的结论是：接受透析。一般的人可能不了解透析，通俗的讲法就是洗肾。
简单说，就是用机器代替肾脏，通过机器和人体的对接，把代谢废物和过多的电解质移出体外，达到净化血液、纠正水电解质及酸碱平衡的目的。
透析要求一周三次，每次需要四个多小时。除了透析，治疗过程极其艰辛，由于父亲抵抗能力弱化得厉害，以前不必在意的小病，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开始的两年，父亲一直住院。各类检查如验血验尿、CT、B超、磁共振每天都有，挂水24小时几乎无休，因为有很多并发症，常有各科专家会诊，然后就是最揪心的手术，很多时候，手术是不成功的。在这过程中，父亲变得极度虚弱，我和母亲极度疲惫。
最令人不能接受的，就是医院开出的病危通知单。隔段时间就会开出一张，要求家属签字，母亲从不敢签，而我每次签字，都会在心里说：别有事啊，我愿减寿来换父亲平安。
人只有面临死亡的时候，才感到生命的可贵。
02
你以为面临死亡是最大的折磨吗？不，最难熬的是病人和病人家属心里的坎。
由于和病魔斗争是个长期的过程，有时治疗并没什么效果，有时会有突发的意外，有时甚至会有误诊以及手术的失败。当父亲身体糟糕的时候，他开始拒绝治疗。拔针头、砸盐水、捶自己、打我们、绝食，几天不说一句话。
他得抑郁症了。
我们把他按住、绑住、给他打针挂水、给他灌水灌饭、笑着给他讲一些积极的事情。他的身上，我们的身上，全是瘀青和伤痕。
我最心疼的人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折磨，他轻生，觉得人间是炼狱，已经苦到了极致。他求死而不得死，把这一切苦难归罪于我和母亲。
对父亲来说，他被迫走上了一条艰难之路，可是要知道，不是他一个人在承受这个难，是我们一家人陪着他一起承受。这对陪护的人来说，除了身体的极度疲惫，心理的煎熬已让我们在地狱行走。
你知道对生活真正的绝望是什么吗？不是那种瞬间砸向我的暴击，而是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凌迟你的尊严，并且看见希望的机会渺茫。
但绝不能放弃。
我和母亲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可以给父亲做他爱吃的饭菜，晚上不挂水的时候，我们就推着轮椅到租的小屋里，安静地聊天。那年冬夜，我们为他过了六十岁生日。
我辞了报社记者的工作，去了一家离医院很近的单位。事少离医院近，非常符合我的要求。
在小屋和医院里，我们三个人几乎日夜相伴，慢慢让父亲的身体和精神有了好转。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只要还能吃饭，只要还活着，有什么扛不过去的？
那段时间，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亲友来探望。倒不是我们想隐瞒，而是亲友来探望，看见父亲的状态，一定会心疼得流泪。我们不想让所有人担心，更不想我们活在别人同情的眼神中。所以除了几个至亲，我们全都隐瞒了，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03
前阵子去透析室接父亲，护士和我说：“你爸真是这里的开心果。”
我知道，这些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连忙背过脸去，没让父亲看见。护士从背后拍拍我，偷偷递给了我纸巾。
经历了这五年，现在父亲乐观开朗，状态挺好。他会陪着母亲一起买菜做饭，一向花钱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的他，也会叨叨菜摊铺哪家便宜哪家贵了。他能够自己去医院，都不需要母亲接送，怕母亲累着，都说自己可以。他给孙女讲故事，和孙女斗嘴，陪孙女溜达，他还买了自己喜欢的房子，操心着房子的装修。
最大的突破是，几年不见熟人的父亲，竟主动参加了同学会。有时候他说，他的老同学谁谁谁病了，谁谁谁没了，心疼感叹之余，最后都会说一句：要好好活着啊，活着多好！
击毁一座城或许只要一瞬间，而修复一座城需要好几年。
心灵的修复比身体的修复更艰难。
好在，父亲花了五年挺过来了。
04
誰的人生都很艰难。记得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有句台词，女孩问：“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大人说：“总是如此。”
有的人在生活的艰难时刻走向灭亡，有的人战胜了自我渡向光明。
很多困难，没我们想的那么严重。一场考试没考好，一次晋升失败，一次恋爱没成功，都还有翻盘的机会。
而患了重病、遭遇了厄运、失去了至亲，这些难以挽回的意外、遗憾发生便是发生了，最大的安慰，只能来自我们的内心。
生命里有多少无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样的愁苦和感伤？我们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人，我们都会遇到磨难。
父亲透析的这五年，我体会到了人间值得。
人间值不值得的答案，你向内找，答案就是值得，你向外求，答案就是不值得。向内找了，我们的内心会有充盈感，向外求了，你就会觉得谁都亏欠你。
这五年，是我无比痛恨的岁月，也是我无比热爱的时光。
“人就是为别人而活的，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当我们回头就会发现，那些深深浅浅、泥泞不堪的脚印，就是我们努力活着的证明，即使再艰难，我们也要为我们爱的人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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