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年底,这座城市与外县市为界的河面就有从外地飞来的水鸟栖息,它们把这里当成往南飞行的暂栖地,也有一小部分就在这儿过冬,不再往南飞。但由于城市这边的建设不断,依据赏鸟学会及一些生态学者的统计,这两年台湾的水鸟有逐渐减少的趋势。
我的朋友说:“所有与时间竞赛的,似乎从来没有赢过。”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他。
“我最近出席了一个维护古迹的会议,大家在会中讨论应该如何维修、保护台湾所剩不多的古迹。当时我没说一句话,心里想,古迹是能维护的吗?没有古迹是能维护的,没有古迹是能真正长久保存的,就像人不能保持长久青春一样。”
他回头,带我走出河边的冷风,走进这座城市西边纵横如迷宫的巷道。我闻到一阵咖啡香,推门进去,果然是一间咖啡厅。这间咖啡厅距离河口很近,由于地利之便,每年秋冬之际,便成了附近赏鸟人最常聚会与休憩的场所,这是我的朋友告诉我的。咖啡厅的主人无疑也是喜爱鸟类的,因为四壁都挂着写有学名、绘工细致的水鸟图像。
“你知道吗?侏罗纪、白垩纪的生物,现在已消失殆尽了,代之而起的是新的生物。而这些生物也不是永存的。遭遇时空变化,现存的生物,包括人类也会完全消失,到时候又有别的生物占领这个空出的舞台,作为下一场戏剧的主角。”
“你刚才说古迹,现在又说生物,这是两回事呀!”
“不是两回事,其实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所有消失了的东西就不能回复,正在消失的东西,我们也无法阻止,这点你懂吗?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把苏州的网师园的部分园林搬进他们馆内,你认为他们保存了什么?非洲的大象和犀牛在这个世界上已逐渐失去生存能力,我们为它们建立一个保护区,让它们在没有天敌、食物不虞的状况下继续生存。老实说,失去自然的象和犀牛其实跟死了没有两样,顶多它们只是人类刻意保存下来的活动标本吧!”
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悲愤,有点无法控制情绪的样子。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点燃之后重重地吸了一口。这时,吧台上方的几只木雕的禽类吸引了我的注意。两只颈上有白环的应该是雁鸭,一只全身羽毛泛着鸳鸯的光彩,但形状却不是鸳鸯的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还有一只则像普通的家鸭,白色的羽毛上杂着咖啡色的碎斑点。它们的眼睛都是同一色的黝黑发亮,如果不是放在架子上,我们会误以为是活的水鸟呢。我推了一下朋友,对他说:“以后看鸟,也许只能看这些漂亮的模型了。”
“那不是给人看的模型!”他大声地说,有点不顾礼貌地,继续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压低声量缓缓地说:
“那个叫作诱鸭,是人类诱杀水鸟时用的。在天上飛了一整天的鸟,到黄昏时要找一个栖息的地方;所有鸟类都是多疑的,它们很敏感,也可以说很聪明,它们即使很累,也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才敢下来。谁晓得人比它们更聪明,人做了很多惟妙惟肖的木头鸟,身上漆着和它们一样的颜色,放在池塘上面载浮载沉,上面的鸟看到下面有它们的同类,便以为是安全的地方,它们一个个飞下来。猎人躲在深草中间,只要一发霰弹枪,就能射杀十几只,连续射几发,池中的鸟就都逃不了了。下了水的鸟,不是说飞就飞得起来的。”
他看着我说:“站在鸟的立场看,你还以为那是漂亮的模型吗?”
我答不上来,我对我朋友的处境是完全了解的。他的话有点焦点不集中,语气有责备我的意思,但我不以为忤,原因是我知道他正陷入一个任何智慧都不能宽解的悲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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