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默然点头:“打过退热激素后,出了一夜的汗,我帮他擦了6回身,换了6套病号服。这倒没啥,以前也有过。问题是神志清楚时,他开始跟我说起他小时候,他打小体质就不好,他娘如何为他操心,把食堂饭菜中仅有的一个煮鸡蛋省下来,到幼儿园来,隔着铁栅栏递与他吃。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听了真让人不好受,咱这活计干久了,都明白绝症病人一回忆小时候,就是斗不过这病了。”
每个陪护都黯然,失去了寻开心的心思。他们大体上是安徽一个县里出来的,老家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十几年前,第一个到大城市的医院里干陪护的人,过年带足了孩子的学费和长辈的零花钱回家,还有余钱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引来了多少羡慕的眼光。正好城里重病号的家属也需要陪护,先出来干陪护的老乡就把亲友子侄陆续都带了出来,因为干这份活,是睡医院的折叠床的,省了在城里租房的费用。
但是老董说:“累啊。”
为了看护眼前这病人,他已有十天没有空洗澡了,胡楂冒出来半寸长,也没有空修剪;从半个月前开始,病人已无力下床,大小便都要在床上用便盆,更不要说洗头洗脚。因为病人白细胞降到600,已经一点抵抗力也没有了,老董怕他感染,每天替他擦澡好几次,一面哄病人配合,一面调侃自己:“你看,马老师,你倒是干干净净跟《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我这模样,现在好演《西游记》里的开路小妖了。这不公平。”
病人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孩童一样天真,看了让人心里发酸:“老董,我这唐僧要是没有悟空来救,就要上妖怪的蒸籠了,要是我能逃过这一劫,出院了我请你吃大餐,把现在的亏空都补一补。”
老董非要跟病人拉钩:“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我可等着你的大餐呢。”
而现在老董连扒口饭也要见缝插针,只能趁病人的妻子和老娘来送饭时,他才能在旁边吃一口,往往是吃了一小半,病人又开始痛苦地蠕动身体,老董就飞奔出去叫医生;难得有病人安静地睡熟的时候,老董一碗饭吃到一半,就发出鼾声,头垂到胸前,还一点一点的。
隔壁床的老头儿以羡慕的口气问病人的娘:“你们打哪儿找来这样尽心的陪护啊,真拿你家儿子当兄弟看。昨晚上我睡不稳,醒了好几次,只要我一翻身,老董就欠身起来看你家儿子的动静,他不放心。你看他这两眼熬的。不过这也是患难之交,你看你家儿子现在连翻个身接个小便都要找老董;宽心的话,也只有老董说的他还信。难得的是,老董这么累,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
老太太含泪点头:“如今也只有老董能逗乐他。”
老董惊醒了,似是迷迷糊糊听到老太太的后半句,忙说:“老太太你别生气。我是粗人,说话不知轻重。我也不知这些玩笑开得对不对,只不过我寻思着,病人已经够可怜的了,要是连个笑模样都没有,这日子怎么熬啊?”
老董一直陪到马老师最后一刻。那会儿老董已经缺觉缺得走路打趔趄,看所有的方砖地都高低不平,他说要回老家修整几天,修面理发,把自己拾掇整齐了再接手下一个病人:“咱这模样,会让重病号的家属心里打一哆嗦的。”
临行前,马老师的妻子把老董叫到病房走廊上,递给老董网上团的三张餐券:“小马还能说话时告诉我的,他说,老董,我欠他一顿大餐呢,可惜啊,我不能陪他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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