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的心眼真小呀,或者说,这些无依无靠的老年人的脾气真犟呀!侄女一有机会就对我诉苦:比如,宅基地上的果树,枝丫伸到邻居家去了,发现那枝丫果实稀疏,非说是邻人偷吃了,其实也有可能是被鸟偷吃了呀!又比如,农家乐的团队客人被人在停车场给截了,这边被截了客人的人家,就对着人家院门像狂风暴雨一样诅咒着……她对这份工作抵触到什么程度呢?“一去办公室,就觉得脑壳里装了一个破石机,整天哐啷哐啷响着……”
在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哪里吃过这种苦,于是跟全家长辈说要辞职。我提议说:“那就再等三个月,如果还是熬不过去就辞职。这三个月,你不妨抱着这样的心态来工作——我是来观察生活的。就像一个电影导演为了拍片去体验生活,或者像一个作家为了写书,去流水线上卧底。”
侄女迷迷糊糊地听进去了。心态一变,她的怨言少了很多,观察那些看似不可调和的乡间恩怨。她忽然发现,留守老人们生了很多气,计较一点鸡毛蒜皮的利益,是因为他们生活的格局過于狭窄。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外面那个天地。她开始觉得留守的老人们也很可怜,不停地调解纠纷,也不停地劝说出门打工的年轻人接老人去城里看一看,哪怕只是吃一次肯德基,看看城里的老人家如何在市民广场上起舞,也会在他们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吹进一阵清风。
当她诚恳地说出自己的建议时,却遭到了乡人好意的讪笑——果然是城里的姑娘不了解行情。老人们外出打工的子女,自己还睡着建筑工地的铁皮棚屋,或者小餐馆堆满面粉的阁楼,老人去了住哪儿?快捷酒店显然不在他们的预算范围内。一个观察者的建议就这样被搁置了。而艰苦的劳作、带孙的疲累,远离儿女的沮丧与孤苦,仍在这片生机勃勃又饱经风霜的土地上上演着。
3月的寒流到来时,侄女接访了一次老妇人的跳塘事件。起因是婆婆差点耽误了孙子的盲肠炎,从外地赶回的儿媳妇气急攻心,怪罪了婆婆几句。带着四个孙儿、种着八亩地的老太太不声不响跳了塘。被救起的老太太不哭也不嚷,不吃也不睡,就是一股子绝望的平静。儿媳妇懊悔痛哭,拉着侄女儿的手说:“你快劝劝我妈,别做傻事,闹成这样我们被戳脊梁骨呢……”
侄女赶紧让这不晓事理的妇人离开。她见老人依旧冻得瑟瑟发抖,拿出自己的棉袄给老人披上。为安慰她,侄女蹲下来,握着婆婆的手,暖着。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像尼龙板刷一样粗糙,像冰一样寒凉,青筋毕露又满含愁苦,仿佛一生的坎坷都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上了。那一刻,侄女的心被一阵感同身受的辛酸揪住了。
她是来当旁观者的吗?现在,她终于承认她将与这里的人同呼吸共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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