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有一次我去天津南开大学开讲座,讲完之后,我就问学生,南开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学生们都说西南村。学生说:“走,吃二哥的烤羊肋排去!”那可是位奇人!在天津卫这地方,二哥不是排行,而是尊称,但又不疏远,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
我心里有点儿嘀咕,这不就普通烤串摊子吗?何奇之有?学生说:“你等会儿,我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就来。”我挺好奇,说:“他不是摆摊啊?还得现叫?”学生一摆手,说:“二哥今天不出摊,我特意约的。”然后从旁边木棚子里拖来几张板凳,一起坐下等。
没过多久,远处骑来一辆自行车。学生特兴奋,挥手喊:“二哥,我们在这儿呢!”那是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穿件灰白色的篮球背心,边儿都卷着往上翻,下面赤脚趿拉着一双拖鞋。他的脸瘦且黑,胡子倒剃得特干净,就这么昂着尖下巴,叼着烟卷,车子蹬得不疾不徐。他眉宇间透着股散淡慵懒的劲儿,仿佛天下没什么大事值得他使劲儿蹬两脚。
我注意到车子两侧还搭着两个大厚塑料口袋,用尼龙绳绑在一起。
二哥下了自行车,也不见多热情,冲我点了点头,说:“久等。”学生殷勤地帮他把口袋卸下来,二哥把袋子口一扯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我闻出这是烤酱调料的香味,闻得出孜然、十三香、胡椒、八角、桂皮,好像还有点丁香,这是回民的做法,再细就分辨不出来了,总之成分很杂。除这些之外,香味里还有一股奇妙的香气,特别绵,不冲,总在鼻前若有若无地缭绕,跟一个姑娘伸出白嫩的指头勾引你似的。
好的烧烤用肉,都事先腌制过,一上炭火,调料伴着肉里渗出的油挥发出来,香气四溢。但在生肉状态下,就能散发出这么浓烈的香味,我可真没见过。
从这个细节就能看得出来,二哥把羊肉腌得非常透彻,酱汁完全被肉质吸收,渗入腠理,外面反而很干爽。看看那塑料口袋就知道了,装了这么多酱汁腌过的肉串,塑料布上却干干净净,一滴污斑都没沾。想想看,那么香气扑鼻的浓醇调料,已经深深浸入了鲜嫩羊肉之中。一会儿炭火一煨,肉味得香成什么样啊!我这时已经有点忍不住了,胃里咕咕直叫。
二哥呢,还是不急不忙,一个一个从口袋里掏,一共掏出四十串羊肋排,恰好能把这个烤肉长槽盖满。“没了?”“没了。”二哥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炭,开始弄火。
我挺纳闷,这怎么做生意的?学生告诉我,二哥一天只卖三四十串,卖完就走人,从来不多卖。这时二哥插嘴说:“烤串跟给学生考试一样,一天都有定数。学生一天考多了试,头昏脑涨;我一天烤多了肉,也影响质量,多了也没意思。”
口音是天津的,不过有微微差别,明白人说这是静海的。
我们各自找了个板凳坐好,一边闲聊一边等着他收拾。
学生告诉我,二哥不是固定出摊,是随心情而定的。今天是他提前约好,才特意为我们加了一趟班。
二哥拿出把蒲扇,对着炭火呼呼地扇起来,腔调慢悠悠的:“不是看我心情,是看市场行情。我不出摊,那是因为当天没进到好羊肉。”
他说他从来不讲究羊,关内口外都成,但就一条,必须得新鲜,非得是当天杀的不可。肉一过夜,就冻紧了,煨不透。他做烤羊肋排串,都是当天早上杀的肉,腌足一白天,还得稍微煨一下,当天晚上烤,从来不留过夜——当然,也不可能留过夜,每次出摊,学生们都一抢而光,从来没有剩下这一说。
我们闲聊着,火很快起来了,开烤!二哥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他往烤槽旁那么一站,歪点儿肩膀,腰杆略挺,右腿微微半屈,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左腿上。站姿歪歪扭扭,一个字形容——松!
他的动作一点儿也不快,慢悠悠地翻着肉串,慢悠悠地扇着蒲扇。没过多久,第一批羊肋排肉串进入最美好的阶段了,肋排肉里潜藏的脂肪泛起油泡,在表皮流淌着,肉慢慢变成松脆的金黄颜色。香味开始很大,弥漫四周,后来反而淡了,似乎被火力压回到肉汁里去,散不出来,最后融为一体。
过了一阵,二哥说烤好了,然后拿起十串,每人分了两串。我拿起一串,正要张嘴。二哥一把按住我:“先咬中段儿。” 我吭哧一口,从上面撕下一块肉,差点把舌头给嚼了。
这羊肉味煨得极其透彻。甫一入口,先是焦脆的表皮油香四溢,顿时满口生津。然后细细一嚼,细嫩的羊肉一下子溃散开来,那憋了许久的香味呼啦一下从肉里散出来,跟扔了一颗手榴弹似的,在口腔里彻底爆炸。你嚼得越痛快,香味爆裂得就越频繁,反过来勾引你不得不咀嚼得更频繁。几乎成了一个死循环,根本停不下来。直到一口肉彻底滑入胃中,犹有余香刺激着舌头。
那股神秘的香味,我用舌头感觉到了。这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甜味,我确信那是调料汁赋予它的味道。可是这甜不是糖甜,也不是蜂蜜甜,毫无侵略性,就那么怯怯地缭绕,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你看到家门口草丛里的一只小奶猫,颤巍巍地钻出来,歪着头对你叫了一声,你要抱它,它会躲,你想走开,它又冒出来了,你心里会涌现出莫名的甜蜜,就是这么一种甜。可是我怎么也尝不出原料是什么。
二哥又递给我一串,说:“我这手艺,不全是配方的功劳,说出来不稀奇,就是个‘韧’字。只要你愿意每天早上去市场找好羊,愿意花一天时间去仔细调汁、腌制、煨烤,谁做出来的味道肯定都不会差。你下多大力,就出多少味儿呗。”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带着虔诚,手里蒲扇一动,青烟倏然散开。
我嘴上顾不上夸奖,心里却有数。二哥有侠气,但这侠气不是武艺。我们吸溜着舌头千恩万谢,说辛苦您特意出趟摊儿。二哥一摆手,说别客气,下次再来提前打电话,准备东西得一天。我们离开的时候,二哥还站在烤槽边,一一把炭给灭了。此时夜幕初降,路灯昏黄。远远望去,炭火旁立着一道孤影,脚边散落着三五只板凳。那影子松松垮垮,唯有腰杆挺得笔直。
說到这儿,二哥眯起眼睛,吐出一个烟圈,寒风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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