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妻在台北妇幼医院生产。
大概因为是头胎,痛了一天一夜还生不出。那时的产房不准丈夫进去帮忙,我只好心急如焚地在门外走来走去。
里面传出的每一声呻吟,都揪在自己的心上。总算子宫口渐渐张开。
“开六指了。”护士小姐出来说。
“开八指了。”医师匆匆忙忙走进去。
“看到头发了。”护士探出头来笑笑。
才說不久,我就听到娃娃的哭声。
转眼,儿子已经二十五岁,年轻人常改变发型,长了短、短了长。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他低头看书,一头浓黑的头发,我都会想到当年护士的那句话:“看到头发了。”
我常想,奇怪,子宫里没风没雨,胎儿为什么要长头发呢?
这头发一根根挂在头顶,通过产道时,多麻烦,否则,光溜溜的头,早就滑出来了。
有一天跟妇产科医师们聊天,忍不住提出来。两位名医,居然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有这种奇怪的问题。
但经过一番讨论,还是有了结果:胎儿的头发,跟他的寒毛、指甲一样,会在子宫里成长。
娃娃生下来,父母抱着,全身都有爸爸妈妈的臂膀和身体保护,只有头,最朝外,最没遮掩,又最容易散热,所以需要一簇头发来保护。
于是我眼前浮现了一个画面:在远古时代,一位披头散发的“史前妈妈”,抱着新生的娃娃,在风雪中行走。
刚落地的婴儿,头顶的肉还一跳一跳的,所幸有簇头发,挡住落下的雪花。还有“史前妈妈”用鱼骨和兽角做成的梳子,为孩子梳头的画面。
那时没有剪刀,必须用小小的石片磨薄、磨利,再一点点切割头发,他们更没镜子,只有对着平静的水面,才能看到自己的容颜。
我便想:当原始部落的少女,到溪里沐浴,会不会望着水,欣赏自己的秀发?又会不会把一头长发洗得干干净净,甩动着,去撩拨她的情人?
02
人们又是从多早多早以前,开始耽情于自己的头发?
可不是吗?
我们从小到大,为了洗头、梳头、剪发、染发、烫发,甚至护发、植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
而且,既有长头发的“乐”,就有掉头发的“苦”;既有“鬓云”的秀丽,就有“飞霜”的萧条。
有几个中年的女人,不曾做过“一夜白了头”的噩梦?又有几个开始“聪明透顶”的男人,不曾梦见“聪明绝顶”而半夜惊醒?
所幸头发能带来许多情趣变化,初生的娃娃,头发才长多些,就可以绑个“冲天炮”;过一年,可以编个小辫子。
再过两年,头发够密了,则一分为二,做成两个“麻花”;又过两年,头发硬实些,便扎个马尾巴。
想想,这个女孩子,由妈妈梳头、自己梳头、男朋友梳头、美发师梳头,为子女梳头,子女为她梳头,到有一天,殓葬师梳头。
这一生因为头发,而有了多少情怀的变化。
03
头发确实是最能反映情绪的。
一个女人会因为美发师失手,而气得发疯;一个发疯的女子,又有可能把自己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有位女生对我说得好:“剪头发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法,一方面昭告天下,我不高兴了;一方面可以把霉运剪掉。而且剪头发跟剁手指不同,头发会再长,后悔了可以重新来过。”
她的话让我想到遁入空门的尼姑。当一个长发的女子,静静地跪着,让师父为她剃度。
那剃下的长发落下的刹那,是落在发根,还是落在心头?
一缕缕长发坠落了,那么轻柔无助地飘到地上,是告别一种岁月,还是镌刻一种心情?
剃了发的青青的头皮,如同除去荒草所呈现的大地,再烧上疥疤,如同刻上碑文。
如果有一天,那女子还了俗,又有了恋情,她会不会在梳头时不小心,拨开长发,如同拨开蔓生的草木,见到古老的誓词?
04
头发也是最能反映生命历程的。
最新的科技,能由头发中看出一个人过去几年的生活:你是不是吸过毒、怀过孕、避过孕……
几万根头发就像几万本日记,记录着我们的辛酸苦辣,而且即使在我们死亡之后,还能生长一段时间。
曾在“楼兰女尸”的展览中,见到一丛秀发,解说员不断强调,由那头发可以猜想,死者生前是个美貌的妇人,没有好的营养,这头发怎么可能这么滑润?
受苦的人总有着一团干涩、枯黄的头发,没有好的保护,这头发怎么可能如此整齐?
奴隶的头发都粗粗乱乱的。想必她是急病死亡的,没有经过久病床榻的磨损,所以能保有丰厚的秀发。
当然,她死时很年轻,所以没有一根白发。
“想留头漂亮头发,就得早早死去。”我对身边的朋友轻轻说。
“不,”他笑笑,“不如年轻时,剪下来存着。”
他的话没错。一头青丝,少年时剪了,存到老,还是黑黑亮亮的;一头秀发,却因中年时忧愁,没多久,就变为花白。
头发是死的,也是活的,被我们的心偷偷牵着,只要留在头上一天,就要反映我们的心情与年龄。
05
我早生华发,有时候许久未染,女儿便要扒着,说:“爸爸像只黑白条纹的浣熊。”
前两年,妻也添了银丝,起先我为她拔,一边拔,一边翻,看下面还有没有;而今是偶然拔,却不常翻了。
倒是女儿的头发越长越密,而且又黑又亮。
我常为她梳,喜欢那种梳子滑过发丝的感觉,好像在一条清澈的溪流里,荡一支桨,勾起条条波纹。
小丫头也特别喜欢我为她梳头,尤其刚解开辫子时,我梳得特别温柔。
“因为爸爸一手按着你的头发,一手慢慢梳,所以碰上打结,也不会梳痛。”
我说:“你的头发很密,爸爸妈妈掉的,全长在你头上了。”小丫头好得意。
有一天,我一边梳,一边问她:“你觉得你和妈妈的头发,谁比较美?”
正巧妻走过来,竖着耳朵听。
“妈妈不会知道的。”我把手指放在小丫头的手里,小声地说,“妈妈美,就捏一下;你美,就捏两下。”她捏了,捏三下。
又有一天,我冲进卧室找东西,看妻坐在梳妆台前,就叫了她一声。
回头一笑,居然不是妻,是把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的小丫头。
那笑,我永远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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