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不以為意:想必是香港人爱干净,勤于清扫路面,单是图书馆前浅浅的喷泉池里的落叶就隔三岔五地打捞,保证水清得一眼见底。可是,后来每次路过都见这番情形,我就不禁犯嘀咕了:再怎么洁癖,也不至于天天如此吧?冲洗路面,是既费水又耗力的。而且,为什么只清理偏北的这条小路呢?
清洁工走后,路障移开了,我好奇地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那条普通的路,想理出点头绪。仰起头,一个个燕巢如秋日枯草映入眼帘——哦!我恍然大悟。冲洗路面,是为了清理燕子的排泄物。
那条路紧贴图书馆正门,上方是图书馆二层凸出来的部分,像旧时的屋檐。
仔细想来,香港中文大学的动物还真是与人异常亲近:操场的草坪时常被一群群不知名的鸟雀霸占,它们蹲在那儿悠哉啄食,有人路过时才蛮不情愿地挪一下身子。
荷塘边的樟树、榕树、相思树上,动不动就蹿出一两只猖狂的松鼠,有次还吓了我一跳。与动物建立信任友善的关系,是种多么美好珍贵的体验呀。
我以前没近距离观察过燕巢,不知道它们这样娇小简陋,朴素得甚至有点寒碜,简直……简直是团成块儿的秋日荒草嘛。
说来也怪,北京的乌鸦很多,北师的乌鸦则尤其多。或许与风水脱不开干系吧,与此相关的种种传说听起来都是邪乎又刺激的,编纂成书都绰绰有余。那时候,我最怕看冬日傍晚的天空:一抬头,在裂纹般光秃秃的枝丫边,猛地漫过一大片黑色,伴着疹人的“啊啊”鸦叫和刺骨妖风,好不凄凉惊悚。我总觉得乌鸦的声音像一声声惨叫,好像突然被人捅了一刀那般痛不欲生。“啊!”出其不意,由重到轻,拖着短短的尾音,带点阴郁的黑色。学校东门和图书馆南门的路有两排高耸的法国梧桐,那正是乌鸦们的最爱。因此在冬天的夜里,这两条路我都是不怎么敢走的。不是怕什么灵异事件,而是怕从天而降的……“白色染料”。同学若被砸到,习以为常地耸耸肩回去洗头罢了。要是有无知的人把车停在树下,第二天,纯色车身便有了斑驳的花脸,煞是好看。日积月累,学校东门的路被层层叠叠染成了白色,北师人戏称为“天使路”。这,也就是“天使伞”名称的来源。
香港中文大学不忍心赶走栖息房下的燕子,宁愿不辞辛劳地天天冲洗地面;北师大不忍心赶走无家可归的乌鸦,拱手让出校园供它们“涂鸦”。北师大的“天使路”太多,北方水资源又紧缺,固然不能像香港中文大学那样讲究体面,天天洗地,但两所学校的包容和仁爱精神竟如出一辙。
黄昏时分,我走出图书馆,听到欢快交织的鸟鸣。环顾左右,屋檐之下徘徊着许多燕子的倩影,好像初进家门的小孩迫不及待向家人讲述一天的见闻。已是十一月的初冬,身处南方的我还穿着短袖和单裤,而北京的朋友却已把羽绒服从箱底翻出来了。料想此刻北师大的天空,依旧是暮鸦归巢的场景吧?而这次,我终于不再感觉凄惨悲哀。
燕子和乌鸦,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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