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摊位总是排着长队。
她是这行里少有的本地人,身材微胖,衣着朴素,套袖、围裙、帽子一个也不少,看起来就是标准的摊煎饼从业者。她技艺娴熟,手法精准,舀,浇,转,磕,涂,铲,翻,切,折,一气呵成,相当连贯,迅速就可摊出一张卖相极佳的煎饼,而且味道不赖。
但就我根据周围各路人马买煎饼回来的反馈来判断,以上皆不是她摊位排队的原因。煎饼就算是天饼,也不值当大早上去排大队买。人们之所以蜂拥而至,是因为大家不但从大妈煎饼摊上能解决果腹的问题,更能满足精神需求。
大妈不是普通大妈,她是这一片儿的煎饼之魂。
首先必须要提的就是大妈激昂的情绪。
我看见过一回她跟城管队员干架,表现相当彪悍,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口舌和手脚都不好对付,城管员最头痛的就是这位。
我原以为大妈只有看见城管员才是一副拼命的架势,后来听过各种传说结合亲眼所见得知,她跟谁都没好脸儿,对光顾她的顾客也一样,只不过对待顺毛儿的顾客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呛茬的顾客那就是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仅此区别而已。
大妈一直在怒气槽充盈的状态中完成每天早上的摊煎饼工作,天神下凡一样。但凡你手慢一点话多一句,便会遭遇大妈无情的呵斥。
“干吗呢?我这都摊完了,你钱还没掏出来,下次你给我提前准备好!”大妈横眉立目。
“愣什么神呢?那钱桶就在那放着呢,自己往里扔,要不然我帮你指指路?”大妈脸色一寒。
大妈是一个坚守原则的大妈。
有一回轮到了一小伙子,他哈着手说:“大妈,多刷点辣椒,我爱吃辣。”
大妈抬起脸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个蹦白的白眼:“不放,我这辣椒特别辣,只能放这么多,放多了变味儿,我这是煎饼,不是辣子鸡,你要觉得不够辣,你找别地儿吃去。”
小伙子连忙搓着手说:“吃吃吃,辣辣辣。”
我差点把“妹子”俩字儿接着唱出来载歌载舞。
还有一回,大妈摊完了煎饼,一小伙等她装袋儿,两人互相对视了三秒钟,大妈突然怒吼一声:“干吗呢?等我哪?我从来不管装袋,自己撑开。”
小伙吓得一激灵,一慌张不小心扯下俩袋儿,又被大妈嘬着牙花子给啧了几下。
大妈是一位公平公正的大妈。
因为煎饼名声在外,很多人慕名来吃,其中不乏帮别人带的顾客。早起来上班,带一个愤怒大妈摊的煎饼,那是非常体面的一份礼,是冒着生命危险和卖了尊严人格摊回来的,足以证明感情之深厚。
有一回轮到一个姑娘,她上前五指张开一比画,宠溺地说:“大妈,来五个!”
姑娘的语气里带着“大妈我好喜欢你的煎饼你看我不但自己吃一个还帮别人带四个我是多么照顾你生意我是你的真粉丝不要太感谢我哦么么哒”的情感。
大妈抬起脸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个蹦白的白眼:“多买不卖,我统共就这么多面,我卖你五个,后面排队的还吃不吃了?我卖你两张,爱吃不吃,不吃就走!”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把饼煎。
这一枚大冷屁股怼上来,噎得姑娘半天没说出话来。张开的小手儿定在那里,无所适从。
“麻利儿的,两个,要不要?”大妈没好气怒吼。
姑娘终于缓过神儿来:“要要要!”
我又差点蹦出“切个闹”接上去,拼了命才控制住想跳跃的双脚——我怕真的跳起来大妈会拿那盆面浆泼我,泼一身面浆事小,“后面排队的还吃不吃了?”
大妈是实事求是的大妈。
一姑娘小心翼翼地说:“大妈,摊一个煎饼,两个鸡蛋的。”
姑娘话不多,言简意赅,手里不多不少正合适的零钱放入钱桶,然后摘了一个塑料袋,恭恭敬敬垂手站那等着,这一看就是老客户,规矩懂得。话说得、事做得,无懈可击。
姑娘有点得意,而碰到如此严谨的姑娘,大家都有点泄气,同时也关心起大妈来:要是见天儿碰上这样懂事的,大媽这一腔怒火无处发,身体憋坏了可怎么办好?
大妈抬头瞥了姑娘一眼:“你可比上一次胖多了,吃什么俩鸡蛋的?”
姑娘脸色紫了一下,一副毒气攻心的样子。
“大妈你认错人了吧?我是第一次来。”姑娘打算死不认罪,强行把毒气运功压了下去。
“上礼拜你来穿一件黄色大衣吧?红围巾,”大妈头也没抬,“次次来俩鸡蛋,我能认错人吗?”
大妈到底不是一般的大妈,“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手上摊煎饼的大妈,脑里运行着大数据。
毒性过于猛烈,姑娘终于一股黑气涌上面门。
“还是俩鸡蛋?”大妈咄咄逼人。
“一……个。”姑娘咬着嘴唇,快滴出血来。
“钱放多了,自己拿回去。”大妈满意了,大家也就踏实了。
我脑子里又响起一段旋律:“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就不要拆穿。”
而后面几个姑娘默默戴上了口罩。
大妈生意极好,某些时候没有出摊儿,大家都一脸失落,每个人都像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只得悻悻地在由大妈带动的早点摊聚集地的其他摊位买个灌饼茶叶蛋,草草了事。
他们早起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走出去,有尚怀着昨夜梦中被王子环抱着的公主幻想的纯情姑娘,有在地铁里被挤成相片感叹“这到底是人过的日子吗”的激撩汉子,有最近减肥失败自暴自弃的消极女士,有昨天刚被老板奚落恨天恨地的暴躁男人,大家都觉得自己应该是过着远高于现在生活的人,怒气冲冲、牛气哄哄地行走在路上。
然后他们聚集在大妈这里,贱唆唆地被大妈数落一番,或者是鸡贼贼地看别人被大妈数落一番,一人直接或间接地挨上一个响亮的嘴巴子,于是灭了心中虚妄的想法,醒过神儿来后,才能想明白“快拉倒吧,该干吗干吗去”的道理,大家都找回了自己,踏踏实实丧气巴拉地分头上班,各安天命。
日本有温暖大叔的深夜食堂,我们有愤怒大妈的清晨煎饼。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找自己。
你看那一个个挨了骂的人,捧着热乎的煎饼心满意足离去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像样的早上。
这么看来,大妈真是一个流落凡间的煎饼天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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