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先来碗鳗鱼内脏煮的清汤,汤内几细橘皮散发芳香,清汤入口鲜甜润喉,清润了我的口腔和味蕾。然后侍者端来一个漂亮的漆器方盒,放下后他稍微鞠一个躬,恭敬地往后退一步,悄悄离去。鞠躬时他的眼神一直注视着那盒鳗鱼饭,显然这不是他对客人的恭敬,而是向那盒鳗鱼饭的膜拜:当你永远做着一碗饭,这无尽时空里的光,必然是彩虹,一个永恒的希望。一碗饭是一个信仰,对这家人的确是这样。
看到他们以虔诚的恭敬对待这碗饭,我肃然起敬,恍如走进佛堂,心平静了下来,步履小心翼翼。
我慢步走过莲花锦鲤池的小花园,迎面从厨房走出来的老先生笑着向我微微鞠躬。经过厨房,我看见里面每一个人都目不斜视,专心在忙着。我在想,这是日本人的工作态度,还是只有这家人是这样?这一家人每朝起来,孜孜不倦烹煮这碗饭,岁月在蹉跎,他们分秒必争:总是心如止水凝神专注地做着,撰写着一个写不完的故事——他们的命运。四百多年仍孜孜不倦地做着同一碗饭,这碗饭的动力于他们肯定是永恒的希望,那份精神的焕发犹如宗教的热衷,否则怎能走过了四百年的万重山水?
我揭开漆器彩花饭盒,鳗鱼厚厚一层压在饭面上,下面沾满酱汁的米饭冒着蒸汽,扑面香醇的鳗鱼鲜香味!长长的一团鳗鱼饭夹在筷子上,深深放入口中,大口噬咬住,慢慢从口中抽出筷子,口里剩下的全是甘鲜馥甜的鳗鱼饭,这是多大的享受。吃鳗鱼饭不是吃饭或吃鳗鱼,吃的是两者完美结合在酱油中起变化的滋味。这鳗鱼甘鲜腴甜,鳗鱼肉身松软,纤维却不松散,予人良好的口感。米饭糯绵可口,两者在口中细嚼的味道好到只许天上有,试问四百年来,多少滋味在里头?吃的就是这滋味!
这家京都鳗鱼饭店经营了四百多年,这四百多年来做着同一碗鳗鱼饭。他们说在古时候,有位看似他妈妈的老婆婆陪着一位武士来。她坐在对面看着武士吃饭,自己茶也不碰,静默地坐着,武士吃了一盒鳗鱼饭后,喝了杯茶,她将剑递给武士,他深深地望了老婆婆一眼,就当场宽衣,切腹自杀。他自杀后,老婆婆冷静地收拾好尸体,用席子卷起捆绑好,用木头车默然地推走,以后就再无音信。
这些故事使你恍如吃着人间的传奇,你感觉到粒粒米饭字字细语,在说着斜照暗光下,屋檐下这小窗台的今生来世。这是味道吗?也是味道吧!
津子感叹,人生要是像这碗鳗鱼饭多好!四百年如一日,被奉为信仰,这盒漂亮的鳗鱼饭因而有了光环,成了这一家人的精神偶像!
走出小巷,阳光多了,但街灯仍亮着,我问津子,原来这街灯是整天开着的,古时候如此,一直不变。这鳗鱼饭当然是好吃,但这传统在今日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可能这怪怪的感觉正是它的诱人之处。怪怪的,有点神秘,这正是日本。这里多少四百年的传统店铺手艺,四百年坚持不变的习俗,多少四百年放在心里默默无言地说话?
日本是神秘的,津子说,这也是日本社会改革困难的原因。刚才的鳗鱼饭店是很好的缩影。曼妙的传统是日本人珍惜的国宝,但这些国宝都是过去式的,这些传统让过去占据了将来的空间,人的意识和人对社会将来的设想空间都被“过去”填满了。日本人说国家要改革,但日本人是个秉承传统细水长流的民族,他们没有破旧立新的民族语言和意识,传统是他们的民族性。叫日本人改革,就如叫这家可爱的鳗鱼饭店关门,日本人怎会不跟你拼命?要是不打破传统,让一些传统关门,日本的下一个明治维新又哪里有空间呈现呢?津子说,这是日本人正在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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