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我爹哭,是他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过去,他渐渐醒来,突然眼角就滑下泪了。他不能翻身,不能动,颈子底下背着麻醉泵,不能用枕头,泪水就朝耳郭落下去。他就无声地落着泪,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愕然,像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秘密,哑口无言。那时候他还不满49岁,查出了癌症,功名利禄戛然而止,所有为人的尊严和体面都让位给死亡。他的肚子让人拉开,他的器官给人割掉,喝口水也要请人帮忙,刚起步的公司转手他人,电话一个月不响一声,像是在惩罚一个罪人,而每个来看望他的人,脑子里都在想:天哪,幸亏不是我。他和死亡缓慢地分享每一分钟,彼此都有无穷的时间和耐心。我在想,从他落下泪的那一刻起,永无天日的寂寞就上路了。
这寂寞虚空一片,抓摸不着,唯一温暖的伴侣就是死亡。
我爹曾说想找人大哭一场。我想他一定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说到底,他只能赤手空拳。我们的陪伴像是隔着玻璃的拥抱,无论多么情真意切,到底是无用。而他要和这个人哭些什么,这是一个秘密,我猜想也许有关人的一生,可这是一个禁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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