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最后一天,在暴风雪中,我乘坐大卡车到农场去报道,从此在那开始了四年多的知青生活。
至1978年返城后,多年来,我一直想回那里看看,但却一直没能成行。
年轻的时候,有太多的事儿要做,有太多的梦想去追求,有太多的欲望急着去实现,又有太多的诱惑促使你一直向前,想回农场的念头被搁置在那里,那个念头经久后,满是尘埃。
直到2012年退休,时光已过去30多年后,我约了农场的几位知青,开车前往那个梦里一直牵挂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梅里斯区哈力公社立发大队
我们的农场,孤单单地戳在立发大队西北角的旷野里,数百米的大院是由土坯垒成的,东侧是烧酒房。西侧各有一个马圈和羊圈,食堂门前有一口水井。院子前面百十米远是两趟红砖房,前趟是男宿舍,后趟是女宿舍,50多名男女青年就住在这里。
这次前往农场,曾荣开车,同行的还有二姐和亚东,当年我们都是一起下乡的农友,他们和我一样,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去的时节正好是8月上旬,天气很热,庄稼长的正茂盛,一路上,我向他们描述想象中的此时农场的景况。
土坯围成的院墙经多年风雨,像一个久病的老人,卷曲在那里,以一种苍老的容颜,面对所有途经此地的人。院内那个歪邪的电线杆子,上面扯着几根带死不活的电线,电线上挂着一些塑料、废线头子,在风中呼嗒着。农场办公室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门窗上的油漆已脱落成灰白色,酒房和马圈依然在原来的地方。
我们曾住过的那两趟红砖房,没有门框,门和窗上的砖也已残缺不全,屋内满是尘土、草屑,风刮过时,屋内的杂物会随之扬起旋涡……
宿舍前的大道上,那个喜欢头扎白毛巾、掖下夹着羊鞭的牧羊人,漫不经心地赶着那几只山羊。
但很快我又设想了第二个场景:也许这块曾生活过那么多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的农场,现在或许仍然是一派生机昂然的景象,只是主人公换成了坐地户的农民。土坯垒成的院落,如今已砌成了红砖墙,那两趟知青的宿舍,如今生活着农人的家眷,男人在那里烧酒、榨油、种地、放羊……女人在家看孩子、做饭,在阳光下晒衣裳……
车,一路向前。路两旁的玉米叶子在车两侧如绿色的泼墨画一闪而过。在车里,几位同行的农友,发挥着他们的想象,来补充我对此时农场的描述。
他们说:“也许那里会变成个人承包的养殖场或盖起了蔬菜大棚”?也许吧,我想。
就像要去见一位曾共度青春的老友,我们的内心激动而充满了渴望。
当我们发现车早已驶过立发大队时,又将车折了回来,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将车向大队的西北角开去,太阳正当午,把大地和车晒得滚热。
但是到了村民指的地方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漫山遍野的庄稼像绿色的帷幔,遮蔽了半个天空。农场呢?农场在哪里?我们走下车,我们四处寻望着,我们向玉米地深处走去。在垅沟里磕磕拌拌的向前走着,就像在寻找丢失的宝贝。庄稼密集地聚拢着,我们几乎眼见着那玉米叶疯似的漫延并生长着,它让我们陷入了窒息和绝望之中……那土坯垒起的院墙、那两趟盛满了年轻人歌声与欢乐的红砖房、那头扎白毛巾的牧羊人、那马圈还有烧酒房,还有我们一起居住过的小屋,那么大的农场,那么多的物件,怎么会不见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二姐站在地头,不甘心地询问路过的老农,他说:“这里是住过一帮年轻人,他们走了十多年后,大队承包土地就把它分给了农户”……
那个老农背着手悠闲的走去,渐离渐远……留下我们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站立在那儿。
我有些愤怒,我不知道这一切该怪谁,怪这漫无边际的玉米地,还是怪我的迟到……面对此情此景,我内心在一遍遍地问自己:
这片庄稼地怎么承载得起我们二十岁的青葱时光和那些年轻的梦想?怎么承载得起打谷场上的歌声、捣粪时的欢笑声,大地耕种或秋收时汗珠落地的声?怎么承载得起那些伴着吉它曲哭过、笑过、爱过、恨过又歌唱过的岁月?
记忆抖去岁月的尘埃,在这滚热的午后,恍然间,竟如此鲜活的在我眼前放映。
夕阳下,知青们扛着锄头从大地里回来,有的坐着马车,有的一路步行,口哨声、欢笑声,洒落在黄昏的原野上。清静了一天的两趟红砖房,开始欢腾起来,男女青年各自在门前洗涮着……吃过晚饭后,吉它声开始从各个窗口响起。那时候男青年弹的更多的是《喀秋莎》、《一条小路》《红河谷》等俄罗斯和加拿大民歌。
当时我和二姐、赵莹,还有一个从嫩北农场转过来的郭姐住在一个宿舍。二姐是所有女青年中和男青年沟通最多的一个,她时常会穿梭于男女宿舍间,小嘴一撇,眼角一歪歪就是一个道儿,她的亲和力在那个时候显现无疑,颇得男青年的青睐。一到晚上,她就会坐在宿舍前和男女青年聊着天,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赵莹长得高挑,脸庞有些欧美人的样子,鼻梁和额头都很高,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像藏在眼眶下似的。有时晚上洗涮完,莹子会坐在窗台上,唱着那些永远也唱不完的歌,有时忧伤,有时欢快。而我呢,倒是比较安静,自顾自的头朝里往床上一躺,看着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记得有一次下地插秧,累了一天后,大家一身泥,一身汗的从地里回来,都抢着在院里的水井打水洗涮,因为当时我正在看《牛虻》,一部通篇倡导信仰和爱的小说,也正看到在狱中儿子与红衣主教父亲的对白,所以一回到宿舍,我就一头扎在床上,一双泥脚搭在炕沿上,就自顾自的看起了书。二姐洗涮完进屋一看这情景,好顿气,发了半天牢骚,遗憾的是,直到她扒拉我,拽我起来,我竟全然不知。
二姐毕竟是二姐,她对我是特别的照顾。知道我爱吃土豆,就变着法的弄土豆来。
记得有一天夜晚,食堂的灯还亮着,二姐让我进食堂变着法的缠住师傅,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下到窖里偷土豆,回到宿舍后,将土豆放到炉盖上,上面扣个盆,我们守着火炉急得团团转,只需半个多时辰,香喷喷的烤土豆就出炉了。时隔多年,那烤土豆的滋味,只留在了过去的那个时光。
和我们一个屋的郭姐,年长我们七、八岁,她很少与我们交流。每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就开始学习数理化课程。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我几近疯狂的四处搜集小说、看小说,仅仅是出于爱好,而那个老知青,却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做着非常理性的准备。因为1977年春天,她离开了农场,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她考到了黑龙江中医医科大学,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农场青年碰面时,相互说起农场的话题时,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现状。那个农场是我们曾经流过泪流过汗的地方,而于她,却是一个驿站,那里的地方、那里的人,于她真的是过眼烟云。好多年后,我曾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有时候人们之间一转身就是一世。很少认真想过这句话的含意,但今天,在此时,当我面对漫山遍野的玉米地时,我才有了迟到的感悟。一个慢不经心的转身,已是最后的一别。
但我的心里一直在想:如今社会对延续了近三十年的上山下乡这一运动,众说纷纭。有人说毛主席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最大的贡献是知青们用城市文化全面影响提升了农村文化,而最大的代价是付出了一代人的青春,整整一代青年失去了系统学习的机会,这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其实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扎根六十年意味着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每天的劳作其实只是供给了我们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每天收工后全部的时间用来读书,究竟要干什么,那时的我们只有年轻的梦想,但没有方向。我们只是因为离开了父母的管束,很多事可以由自己做主,于是不管不顾的享用着青春,那份美好使我们深陷其中。
回首那段经历,我只能说,那是一代知青的集体记忆,而于我个人而言,那只是一个令我珍惜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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