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天气也不知道干旱了多少日子,它只是一直晴、一直晴而且热。八月的天,热气还是分外的旺盛。这热是燥热,就充塞在看不清的骄阳底下、明晃晃的半天空中、干渴的大地的上面。它要把一切的水分都带走,但村里人们还是要跟它争夺,为了近于焦枯的庄稼,为了下半年的收成。
我这一次是回来治病的。就是鼻子里的问题,已然拖了一年多,请了半月的假,家里也托熟人找了医生,是在地区医院当什么主任的。回来就帮着母亲抽了两个半天水,结果是两次田边的小江里截住的一点水全被抽光,而我自己身上的水分也几乎被抽干,都有些轻微的中暑了。又休息两天,气温却有些转变,热还是热的,只是多有了些闷的成分,这就变成闷热了,于是气温就显得似乎低了一些,而况,天色也阴靡起来,许是终于将要下雨了罢。
约好是八点去到,我是“宜早不宜迟”,不到六点就出发。去县里的班车的“起点站”,距村子还很有几里的路程。感觉这一路的班车从来都是满的,上去却看到几个空位,坐定不多久,车子就开动了。
我们这里的班车路线,其实是附近村子几个有些势力的人合伙来跑的。细节我不很知道,车子却都是自己买的。请了两个司机,自己们也有两个在开,收钱的都是几个合伙人的妻子。四村八寨的人来坐车,认识的一般就称名字,不认识的大抵都叫老板娘,没有售票员这一个叫法。
班车路线中间也没有站点,从起点开出,半途遇到要上要下的,就给他停一停。我当然是希翼上来的人不要太多,这一面是怕挤,但更主要是怕遇到要给让座的人。其实也并不是不愿意,只是当让之时,四旁的那些不知有意无意的异样眼光,很让人心里不爽快,我是有过几回这样经验的。而况,乡下人劳苦,每每就有年纪不很大,却显出暮色的人。这些时候,是不是须让位,也是很需要费些踌躇的。
车子又停下来,一男一女的上来两个半老不老的人,查考一番,该划在不必让的这一边。
“老板娘,昨天后来赔了几百块?”那半老头子一上来就问。
“后来么,后来是赔了三百。”看他们应该认识的,那句“老板娘”就有些“戏称”的意味了。然而老板娘并不在意,倒是这一句问话牵起了她的话头。“他一开口就要一千,怎么可能,有抢的么?我就回他一百五十,最后是扯到三百块。”
“啧啧,那还是老板娘能耐。”先前发问的半老头子很有些赞叹的说,这赞叹听来倒是真。
“是个什么事呢?”旁边一个黑瘦的年纪跟那老板娘仿佛的女人在打听。而老板娘正饶有兴致的讲述她的怎样扯到三百,没有理她,也或者是没有听到。“他当时拦住车子,我就下去叫他走开,说他是拦错了。”
“就是昨天在中心车站外面撞了一个人,我当时也在的。”一个坐在后排的矮胖的女人代答了。
“真的没有想到,那个人还记了牌号,就站在车站大门口等。”…… “我就当然不承认,这么多车子,都一样的,你怎么就认定是我们这个?我问他,还叫他拿证据来。”……“那个人被我这样一问,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好死赖着,就是你这个、就是你这个的说了一大堆。”
“照这样,那不是都不用赔了么?他又争不过。”还是先前那个半老头子问说。
“本来是可以不用陪的,还是司机小刘承应了。他也是心好,当时撞到那个人,一下就慌了,问我怎样办。我也不知道撞得轻重,往窗子外面望,他就趴在后面地上。我也是吓坏了,就叫小刘赶快走。”说到这一段,老板娘是很有些逢险得脱的欣然的。“幸亏是准备进站,开得慢,只是后面刮了一下。”老板娘有些后怕的说。“幸亏、幸亏”,听的人也跟着说。
“后面我就问他赔多少,他开口就说一千。我就骂他讹人呢,看你一身上下,也不见得哪里有什么伤。要就一百五,不要拉倒。”……“我看他就是讹人的,也算我们倒霉,刮了他一下。”……“我最后就是咬死三百,他还不答应,说要去报警,我就让他去报,他看我坚决,还是没有去报。”
在一片恭维声音中,老板娘的故事终于以她的胜利而宣告完结。然而,先前问是什么事的那个矮胖女人却忽而像发现大秘密似的“噢”了一声,接着就说:“你们进去之后,该换一辆车出来的,他就认不到了。”
“是啊,换一辆车他就认不出。”那半老头子也关切似的跟着说。
“是啊、是啊……”旁边的几个人也附会着肯定的说。
车子离县城还很有些路途,天色是更其阴靡了。这天全不像早上时候的天,不多时候,灰蒙蒙的半天空中竟弥漫起细密的如粉的雨粒子。总归是下雨了,慰情聊胜无。将头探到车窗外,仰面看天,这天跟无量数的雨粒子连成了一气,只显着毫无头绪的灰蒙蒙。我知道,那强暴的雷雨,近时是不会有的了。然而,这天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或许,那强暴的雷雨,不多久也就要来了罢。
我盼着它来得更猛烈一些。
肖 复
5月29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