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瘦小纤细了,如同布娃娃,长脚长手的。出门时,我们得向上帝祷告:今天可别刮大风啊,千万别把他吹走了。脸瘦削,稍大的手掌能遮住他的整个脸。五官还算端正。他叫南方。­
他的父亲是一个性格暴戾的男子,对待生活像是一种报复。他母亲是一个知天命的有点强势的爱唠叨的女子,生活于她而言,像是一种包袱。他们是包办婚姻史上典型的牺牲品,连同他们的儿子南方和南方的哥哥水生。先结婚后恋爱是这种婚姻惯常的过程,然而物质缺乏,让恋爱这种高档的意识消费品失去了可能。现实生活让结婚后面紧跟生子而非恋爱。生子的结果是生活进入死胡同的催化剂。­
南方12岁以前,在他家总能闻到战争的硝烟味。争吵声是他们生活演进的节奏,是生活得以为继的动力。像每天雄鸡报晓成为今天与昨天的区别,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非调剂品。争吵、撕扯、殴打、歇斯底地的呜咽,哀号。剧烈,持久。像是生活给予的隐痛。在这个家里永远不乏闹剧,也不缺看客。南方和水生总呆呆地在一旁看着:母亲纠结的头发,红肿的双眼。父亲熏红的双颊,抖动的下腮。他们静静地观望,然后在这别致的摇篮曲中入睡,拔节身体。他们太渴望长大了,他们太需要长大了。这是生活的命题,无法更改。­
南方12岁后,他的父母不好意思将巴伊战争的现场搬到他们的儿子面前实景演练,似乎有了血腥暴力对未成年人不利的意识。他们的争吵开始演变成冷暴力。夜,是夜,总是夜。暗黑,没有灯光。只有冷气在屋里流窜。瓢,锅,灶,碗都是冷的。两个人的战争,四个人的绝食。生活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继续,即使苦痛,即使绝望。­
水生南方。多契合的名字,连起来就是一幅水墨。算命的说他们命中相克,现实生活则证明是遗传。他是他的哥哥,他是他的弟弟。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除了拳脚,对骂。即使他们生活了十多年之久。南方的绝招是咬,像狗一样,咬住不放,最后还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求饶。水生的绝招是拳头,恨意拳拳。他们的战争在水生16岁时基本停火(他们第二年正月初一还干过一架呢,所以是基本停火)。不是水生懂事了,他要去独闯天涯了。
他恨这个家比他恨南方还要恨很多,他亲口对南方说的。
水生走时,南方叫了声哥,水生恩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然后就坚决如铁地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以对骂的形式开始和结束对话。虽然他们的对白只有两个字,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他们兄弟史上。
南方看见水生瘦小的身躯消融于山的尽头,竟然想起了死亡而非离别。现在他即使拿出望远镜也看不见他的水生了。
从此,南方少了一个仇家,多了一个寂寞。
南方在稿纸上画向日葵,日复一日。他的理想就是有一天画出梵高那样的向日葵。即使他从未看见过梵高的真迹,甚至赝品。
南方开始着笔了,颜色深深浅浅像他的寂寞一样流了出来,打在白纸上。金黄,淡黄却相宜。高簇的秆子上张扬着一张微笑的脸,有点阳光就泛滥,有十五月亮的圆,有七月太阳的光。这是他喜欢的向日葵。七月的向日葵,有对生命炽热的追求。他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是在纸的右下方用正楷写上:“七月的向日葵”。因为他是七月生的。在这个世界上连他生日都是自知的,其他人毫不关心,他也不介意。他深知:有些人一出生便是个错误,只须时间的证明,像他自己。而有 些人一进入生活就是悲剧的开始,像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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