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昏灯下,一把半旧的藤躺椅,一张破桌,我就半躺在藤椅上,闭窗的下面,桌子的旁边。手里捏着的书,似乎是《聊斋》,在看着什么章节,我可是不很清楚。而外面确乎总有爆竹的繁响,间或两声狗吠,像是出自极远的深巷里,又似乎在预示着将有来人。
前门跟着被敲响了,恍惚中开开门,一个并不认识的青年人,年纪看起来比我大一些,但模样全是古人。然而他却很热情,一如我们早就熟识,进门牵执我的手,说些别后的说话,但口气也尽是古腔,我不能答言,以莫大的异样回应他的热情。最后他却邀我同去他的住地,在一座似乎听闻过的山城。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却拉我的手向外飞走。出深巷,过路街,逾田地,越河溪,将几声狗吠与半空中炸开的烟火抛在远后,而径向山间奔去。那感觉像是乘着风,人却觉得很飘忽,四下里是一片暗,什么也不见,至于我并不能知道我在行进。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见浑黑山影中突现几粒黄火,疑是琉璃灯,却飘然流动。又有两串明灯,上下竖列,也是徐徐上升,而灯光照下,是石塔形廓。才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而塔檐周边挂灯,使四下山间晃晃如明。然而我也借知自己身在半天空中,冉冉翱翔,却毫无惧意。倏忽的转过一个山头,灯火光骤然辉煌,似乎比白昼还更见得明耀,但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各色彩灯相衔圈着楼宇外廓,极是富丽而堂皇。
再向前不多久,又是连串的高的城墙,顶上有凹凸形起伏的短垛,绵延出去六七里,竟然是一座城了。城中有的楼阁,也是满挂灯火,照得见厅房,而街坊间也笼灯无数,人影憧憧,都现在眼前身下。忽的一阵疾风刮过,使前人的衣袂也飘逸起来,看下面城中却是烟尘弥漫,上下四围的景象模糊了,渐渐的都隐去。当一切城墙、楼宇、灯火、人影都不见,风却小了,天空忽的又晴明,但我分明知道仍在夜中。
我被牵带着下到地来,在一平谷处停下,眼前只有一座高楼,仰上则与天接,每层约有五、六间房,窗户都一律敞开,看里间光火通明,也不知住着谁人。逐层的指数上去,逾上就逾模糊,数到不知第几层,光亮只如星点;再往上就暗淡到几乎不见,似有若无,但直入云里。他站在楼前,不走,不说,不问,只留我满腹狐疑,而他的悠然又让我不能走,不能说,不能问。就这样的站着,过了一些时,楼却渐降下来,可以看见楼顶的檐了,不多时变得跟平常的楼房一样。然而楼宇还在动,一下长成高耸的平房,突然又缩成拳头一般大小,还再缩成为豆粒一般大小,终至于完全消失,连光影也全不见。
四下陡然暗黑了,惊疑间,倏忽的又窜出几道光火,有如冲天的大烟花,在黑天中漫散开来,伸出无量光影弧线,徐徐下落,闪闪的幻化着楼宇的形状。而一栋三层的古楼也就现出,里间仍是火光通明,楼上人们往来停住,有的靠着前栏,有的临窗而立,都是青年男女,都是古时装束,各各满身服饰富华,珠光宝气。而正前门上大窗侧,一位红衣女子倚窗倾身,盈盈浅笑,脸容艳绝,如画中人。
前人招手两挥,即又牵着我进门去,我被从暗夜带入辉煌中,突有一阵梦中的恍然。俄而看清四壁下摆物装设,非现世中所见,而玲珑巧致,剔透晶莹,通体溢光。转左首,进里间,再转而上扶梯,到二楼,再进去一间偏厅,四下摆设,也如下面一般。
几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前面飘进来,一簇鲜亮的身影也就被咯咯的笑声引出,穿过半闭的门扇,即又停住,略略侧身半揖,该是早知道有来人,虽有些许的含羞,却并无乍见生人的诧异,只是笑得委婉。倒是自己忽见这三位衣着红黄绿的妙龄女子,很显得有些羞赧,手足无措之间,带我来的不认识的朋友开始绍介,原来都是他家妹妹,而早先看见的红衣女子叫小倩。
此后是优悦的歌吹,曼妙的轻舞,丰盛的筵席,以及宴后的谈话,小倩也表露心扉,说是早慕才名,知先生在暗世不遇,却仍求达显,以展鸿志,又不肯随流,寄情狐仙痴女,刺贪刺虐,作孤愤之书……又恳询或可长留于此,不必恋念浊世,便是世间无有之珍奇,也尽可得之,更有痴情不可负……
飘飘然间,小倩执手牵引,去到门外廊边,并倚雕栏,顺手指处,几丛烟火倏然迸突,于暗天中散开,五光十色,而光色火线之间,诸多异物闪动,灼灼其华。小倩娇躯半依,暗香扑鼻,闻见而如醉、如痴……
惊声的闹铃却突兀的将我叫醒,来不及作别,一切的美好伴着小倩都幻灭无有,颓然的坐身起来,连手里的《聊斋》以及躺椅之类也不见,但我分明记得有一个好梦,趁着犹存的记忆,我要将它写记下来。于是,惺忪中我执起稿纸上的笔。
(附记:前些“记梦”篇章,有朋友观后而提起蒲留仙,其实《聊斋志异》原文实在没看过几篇,因由此类议论,寻翻几处,此篇乃略取意于《山市》,聊慰好意诸友。)
2月13日
肖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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