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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春天有个约定

时间:2011/4/5 22:49:25  作者: 肖复  热度: 492

    许多年在外谋食,几处辗转,生活也不很如意,但向好的心思偏还炽盛,一味的追逐中,渐渐的却把先前浓烈的思乡的情绪给消磨殆尽了。其实几乎每到年底都回去,那牵引着我的,自然是父母亲人们,这是到现在心里唯有的一些眷念,先前,明明暗暗的还有些别样的牵心。前一年因为想躲避一些不愿直面的人事,就在外过了春节。到得现在,再避不开,于是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去。

    时候已过早春,这两天碰到好天气,真可谓“春光明媚”了。路旁一些树木也抽出嫩芽,新鲜的很可爱念,花却很少见,看田间埂上还是新草居多,也斑驳的夹些枯黄,是昨冬遗留的痕迹。而我的心地此时被烦扰占据,并没有赏景的心思。火车不快也不慢,走走停停,我也没有希求它快或者慢的意思。虽隔着千里之途,晴好的天气却一路延续着,直到了我以前的家里。

    最后的几里路不通班车,我没有叫家人来接,因为行李本就不多,而我也正想走一走,在这久违的故乡的春天里。

    道路两旁,最鲜明的当然要数油菜花,田间山麓,半灰半绿之间偶有一两丘黄花,是很可以爽人眼目的。我们那里人家种油菜大抵只给自家榨油,所种的就不很多,再则是山地,也没有广大的田亩。然而,虽不是连绵的黄团锦簇的大块,却也给阳朗的天色平添了几分明艳,加之溪泉叮咚,几只不知名的鸟清婉的鸣叫,空气中就似乎满和了欢快的调子,连我的心境也跟着有些欣然起来了。

    母亲虽然早知道我要回来,见了也还是欣喜异常,几句问话,接过行李,马上就又要准备吃的。我的感情向来都埋在心里,少有表露,喊过母亲之后,竟也没有别的说话,一任她去张罗。七岁的侄女都说很顽皮,可见了我还是怕生,却又没有全然的羞赧,躲是躲的,但一面躲一面又带着玩笑。母亲教她叫叔叔,她就突兀的叫一声,即又哄笑着跑开去。

    吃饭的时候母亲在一边陪着说些话,小村老例,但凡有了可传言的新闻,大抵都是祸事。最大的一条,是村东头的老康前些时候拉货时撞死了邻村一个男人,这个先前打电话时也听到,但还有些细节,是后来全村人给捐了款,凑了五千块。“老康也是为难,熬到最后实在没有法,才回来取这钱,想也是,五千块钱,能顶什么用,却要欠了全村的人情。”母亲也只是摇头,而后又压低了声音说:“跟他有前怨的两家没有捐。”

    鲁迅曾经说,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罣碍。然而他又说,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我却以为最好的逃路不过是一个“无所谓”,既无爱者的恼苦,也无憎者的窃喜;茶余饭后,或还可以为谈资,虽也给些同情的语调,然而谈话既过,不幸也就跟着过去。这样,于人无碍,于己有聊,也是不错的。

    几声叹息过后,母亲仍然压低了声音说:“间壁老李家的大儿子又犯了事,给关进去了,判几年,现在也还没有定,还在打官司。”这个我确是不知道,他与我同年,先前也算是玩伴,但讶异之外,想想少时数他歪点子多,会到这一步,或许不算太奇怪。但前两年他弟弟也犯事进去,现在两兄弟都这样,家中大人总是悲苦。到这里又是几声叹息,接着母亲语重情长的重复那些老话:“所有你们在外面,我时时总担心,挣钱不到不要紧,人平安的就好。”

    而谈话终于到了陈英身上,其实她的事前些时候也听到过,开始是觉得离奇,再就是迫切的想要见到,问或者慰。然而慢慢的这切迫的意思却渐消掉了,代之以淡淡的悲哀,也偶会以为无谓,但在心底里,或许还是想要见到罢。

    “我早说过她是风流,去年也没有回家,哪里好意思回。”

    我没有接话,母亲也不再说,转而问我一些在外的境况,我不愿她担心,谈了一会之后说“其实也都还好的”。

    接连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气温自然也和暖的。这本是出行的好机会,趁着春暖花开,悠然踏青,也确是幸事一桩,这曾经也是我念想中的向往啊,我才知道什么叫“物是人非”。也有两回冒出要去走动的心思,但终于没有去。

    中午饭后不多久,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外面有女孩子的叫笑声,我知道是侄女跟她的玩伴。隐隐的一阵花香,有些像是桂,也不知哪里传来,却倏忽的就提起了我久违的记忆。这记忆有股哀伤的味道,然而却为我所珍贵,我只是想抓紧它、留住它,使我久长的沉醉在里面。

    几声打门声将我从这记忆里拉了出来,那使我沉醉的有些哀伤的味道即刻不见了,我极力想要挽回,却只听得接连的打门的声响。只好起身去开门,自然又是侄女了,然而她手里的一把花叶却让我颇惊诧,我知道刚刚的花香就是从这把花叶中出,而我就又要随之沉入到记忆里去的时候,侄女却将手中的花叶伸过来,“香不香”,她问我。那口气里分明有炫耀的意思。

    我决计出去走一走了,为了这不知名的香花,为我心底里的记忆,我要到山上去。

    有一类情绪的记忆,跟我们对人事的记忆很不同,它就附着在曾经的情境里面,附着在那情境里的一件东西或一段歌音上面。你可能会记得那个地方或者歌曲,但是,倘没有再去到那个地方,没有再在那里听到那首歌,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那样感受,可一旦你去了,看到那件东西,听到相同的那段旋律,你的记忆会倏忽的被激活,然后那种印刻在情景与旋律上的情绪就会遍及全身,于是你对现实生活的全部感受就都改变了,感伤,像空气一样完全包裹着你,这时候,它就是要你的命,你也不会逃避。

    而我现在就沉在了这样一种感伤的情绪里。这感伤是许多年前的遗留,现在却因为我的再次踏入而苏生了,它伴随着对陈英的记念,伴随着我在这浅山溪边。但我来这里本不是为了找回这样情绪,确是来寻一种花树,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它叫什么。花叶的模样有些像桂,香气确乎就是桂花,但我所知道的是,桂花是大抵开在秋天的,而况我们村里连秋天开的桂花也找不见。我曾经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不知名的花的人。年轻的人似乎总这样,都活在自己的当下,当看见一样对我们新奇的东西,我们又没有在别人处看到时,往往我们就以为自己最先见。而我到现在也分明记得那时的欣喜,以及这大欣喜要与人分享的心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英。

    她比我小一岁,自然读书也比我晚一年,而其时是我已毕业,她还剩着初三的半年。我不知道那种牵心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等到我觉到了它,它也就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了。并且,它还随着时日更增起来。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对着她家的屋子发呆,“爱屋及乌”,这话实在不假。

    现在想起来,陈英其实很普通,但在那时候,她在我的心里可是多么的重要啊。平常时侯,她开朗而活泼,玩起来有点疯,有时候简直跟男孩子一个样。这样的脾性,却使我常常不能安心,因为她看起来似乎对谁都一律,并没有格外的对我好。但这也并不是她性格的全部,很有些时候,她也有温婉的一面,这是让我最为高兴的,我就总以为她是独对我如此的,这使我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想象。

    发现那几丛花树之后,我就在心里等着周末,周末到了,陈英也就回来了。那等待的心情是迫切的,以至于这迫切不多久就把发现这些花的欣喜给驱散了,余留给我的,已经成了迫切等候的难耐。

    然而星期六终于到了,然而陈英她们却并没有回来。失落之中,有过许多猜想,后来终于验证,我的猜想正中的。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其实,倒不是我猜的准,而是我所想的多。

    她们果然开始要补课了。我们那里的偏僻里的中学校,能考上高中的人并不多,按算一个班也就十多人,为能多考上计,学校给学生们按分数分班,所谓的“优班”与“差班”便是,这样一分下来,“优班”的人会少受不好的影响而多有好的榜样,自然就有大半能考上。而“差班”,除非有极不寻常的“不甘沉沦”者,否则大抵是要“全军覆没”的。但即便分了班,学校也仍是“一视同仁”的,就是周末补课全一样。

    陈英她们就从这星期开始了补课,她虽分在“差班”,也是不能“幸免”。补课是补的星期六,本来还有星期天一天,但因为我们距学校有几十里地,照例是星期天下午就去学校,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半天。就是那个半天,也是明朗的天气,那天的一切都合着我的心情,而我终于找到机会将一把花叶呈现在她面前。她当然是诧异而喜欢的,并且说想去那里看看。而我的大欣喜,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真正喷发了出来。发现一件好的东西,又有了在意的人的欣赏,这发现才完全体现它的价值来。

    但那天却没有时间了。“下个星期天,我一定带你去。”我像是立着誓言。“嗯”,她似乎很在意并且深信这誓言。但我们都不知道的是,还不到下个星期天,我却离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村里的年轻人都必须到外面去,是村里的土地不能养活这许多的人?是经济的开放?是村人对务农的生活不满?是人们想要过得更好些的必然?总之,在我还没有猜到真正答案的时候,我却必须要出走了,父母已然找到可以投奔的去处,再怎么不情愿,也没有法。

    我心里放不下那个约定,但我还有时间再去那地处,那长着不知名花树丛的浅山溪边,在这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怀着忧伤与不舍情绪,我把一束花叶带走,将这沉沉伤感留下,在这浅山溪边,在这不知名花树上,在这阳光明媚的春日里。我后来把那束花叶放在了她家的窗台上。

    以后的事情,是她也出去了,一如年纪相仿的许多人,不管是“优班”的还是“差班”的,但我们相隔得很远。曾经有一时,我忽的想到一个成语:“殊途同归”。但我又想,此后的路还很长,“归”却不过一个点,所以,更重要倒是这“途”的走迹。于是我走了一个先前未曾料想的方向。后来也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还没有买手机的时候,有没有回信现在是记不大确切了,但盼回的心情,却远不如那时的切迫。再后来,我仍然一心的去追求我所以为好的途路,近乎把身边的一切都忘记,至于陈英,联系就愈加的少了,虽有便捷的联系法,却似乎没有再联系的理由与念想,于是终至于无有,到现在是连号码也不见。

    我曾经想,或许是时间让我淡漠甚至于忘却,是时间让我们彼此都不再想见。但我现在以为,时间不是“时间”,它不过是我们为了体认事物运动所造的一个概念,是我们量度事物运动的一种法子。那么,究竟是我们各各的“运动”让我们彼此远离。事物运动生生不息,一切因缘和合,你现在造了什么“因”,后面就有什么“果”,是我们先前的选择造成了此后的一切。时间么,只给我们的行动连成一线。

    到了去年的晚些时候,突然一个消息,是关于她的。而这,是我从不知第几者那里听来的她的故事:她发现怀孕了,然而似乎交有两个男朋友,至于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去问,两个都不承认。我不知道这故事是否真实,这故事也没有下文,因为她长久不回来了,而我们也长久没有通讯。

    最先使我觉到的是离奇,再就是迫切的想要见到,问或者慰。但是,这渐渐的却被一种莫名的悲哀替代。这悲哀由她引起,却正对着我,因为我的“心中的美好”消灭了。我也据此看清现世不单没有真正的“喜剧”,连悲剧也不再有了,一切人们,都明明暗暗的上演这一出出的闹剧而已。

    但一些天过后,我突然觉得我自己也有莫大的责任,这使我迫切的想要见到她,却又使我不敢见她。我前一次到这一次的回与不回,其实也并不全是缘于她的,然而,现在,我却在这花香中沉入到感伤里,在这感伤里又折下一把花叶,我准备还放在她的窗台上。或许,此后再也不会有这样情绪,因为这种的记忆其实就像一根火柴,擦亮了,也就跟着烧尽了。

    几天过去,该办的事情也大抵办妥,我又要出去了。路上的物景由熟识到陌生,我知道终于也会由陌生到熟识,因为始与终的两点,都是我所知道的。火车开在这途路中,也仍是不快不慢,我也仍是并没有希求它快或者慢的意思。说到希望,这倒是有的,就是希望时间能给她解决一切困境,抚平她的所有创伤,一如这时间也终于会把我先前的感情抹去一般。但我现在又有些害怕起来,我们往往最仗仰的时间,偏偏却是什么也不能做的东西,一切都还在于我们自己,在于我们给自己选择的“运动”的方向。但或许,她也不至于会干等着时间来给她解决困境罢。而这,确是我的最大的希望。

                                        肖  复
                                       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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