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夜,我看见过,就在这里,在我的梦中。
漫天的雪花盈缓的下落,仿佛不舍那看不见的云端,她们如此的轻盈、柔缓,又仿佛并没有在落下,而飘摇在这深邃的夜空,各各的忽闪着微白幽光,各各的相互牵引又飞离、应和又比媲……
她们在这不知深浅的夜里,编织了一张无量大的灰辉色网,与地面脚下的雪层一道,抗拒这黑暗中的虚空的袭来,使它在这里窘得发白。我走在这有些惨白的夜里,没有风,没有声,也毫没有刺骨的冷气,一切都静谧,一切都寂寥……
我生平在梦境中间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熟识的物境。熟识的房舍,熟识的巷道,巷道口的石墩;熟识的河桥,熟识的田地,熟识的山丘,熟识的脚下的看不见的路……
但我只是走,没有声息,没有念想,只有惨白的夜;但我只是走,仿佛要离开这一切熟识,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
去哪里呢?
我自己不知道。不知可有人知道否?
但我只是走,却又分明知道前路通向什么地处。
也还是熟识的坟地,但景状又为先前所不见。我在迷梦中也分明能记起这乱坟岗早先的模样:有些坟堆早经破败,露出大缺口,能看出一块黑;也有许多遍满枯草,显着凄凉;还有少许是植了新土,在坟岗中间却很突兀。然而,它们现在却全被雪层掩住,一堆堆的只显着柔和、圆满,在这半明半暗的光景之下,彼此粘连又各各分开,然而排布很均匀、齐整,仿佛有人刻意摆放一般。并且在中间空出一条路径模样,我知道,这是给我走去的。
我坦然的跨出步去,在前面倏忽的出现一个人影,素白衣装,飘逸的奇怪而黑的长发在这遍处惨白的境地里很异样,竟至于使我有些发悚,但我仍然向着走去,我知道她是我熟识的,我要追上她,挽住她。我一面追走,一面流出欣慰而自豪的、也是深沉、久远的委屈的泪。这泪使我有种莫名的冲动:要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尽情地诉说莫大的委屈,同时也得到她的最大的宽慰。
然而,倏忽的,前面的齐整的雪堆们全消失了,并她也一起不见,代以一片广大的雪野,漫天的雪花盈缓的下落,仿佛不舍那看不见的云端,她们如此的轻盈、柔缓,又仿佛并没有在落下,而飘摇在这深邃的夜空,各各的忽闪着微白幽光,各各的相互牵引又飞离、应和又比媲……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然而我却在这隐约的战叫中醒了过来,在这不知时候的时候,看窗外夜色深沉,似乎离天明还很辽远。
全黑的昼,我也看到过,在这里,在我的梦境里面。我在梦中还知道我正在延续着前梦。
半明半暗的路街上,许多人都在仰头看天,我跟着也看,但见一弯灰日正在慢慢隐去,仿佛要躲到一个看不见的圆盘后面,使人仰面不再看见。
天色更其阴暗了,我环顾四围,人们都不再看天,似乎也要抛开那正要离去的太阳。他们都分明的欢欣起来,各依着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平明地寻求偎依,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我在晦暗中突然看到她,她的一身素白,在这将暗的正午的天色里格外的显眼,使我很远就发见。我要奔跑过去,挽住她,述说我们的一切不幸。然而,我跨出的脚步却不能使我走动,焦急中才发现有只手死死的拽住我,我知道那是谁,我泄气了,而太阳也倏忽的就不见。
天地全黑暗了,我看不见一切,然而遍处的人声却狂躁起来,尖利的口哨声分外刺耳,盖过许多的浪笑与惊叫、呻吟与呼喊、哀哭与欣语……
黑暗中我被那只手不知拽到哪里去,遍处都是浪笑与惊叫、呻吟与呼喊、哀哭与欣语……狂乱中,另一只微凉的手握住我的乱舞的手掌,我安顿下来了,紧捏住它,仿佛要使它融入我的手心里去。
我知道她是谁,大黑暗中我分明又看清她的颜面,看清她也凝视着我,这一刻,我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我,而彼此都愿意融入对方的手里、心里。
在这样的梦境中间,我不要醒来。然而,先前的那只手终于把我拉出了这梦中的黑昼。睡眼迷茫中,看窗外已是又一个昨天的明天。
12月27日
肖 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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