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城而言,精华和痼疾都一样深厚。在医者张仲景眼里,长沙郡就是一个人,一个吃苦耐劳、敢打敢拼而又莽撞无礼的汉子,或是一个清秀美丽、妩媚多情而又水性杨花的女子。只是,若为人治病,可以手到病除;但要为一郡治病,那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到制度完善、城垣修建、江河疏浚、郡兵治理,小到集市划分、垃圾清运、缉捕盗贼、百姓生活……现在整个长沙城貌似一潭死水,实则危机四伏。接连数日,张仲景带着李丰、王粲、刘廙和郡衙里的户曹掾、医曹掾、市掾、廷掾、兵曹掾、尉曹掾等属下,不舍昼夜地查看长沙疫情较重的各个里坊,深埋或火葬因疫病而死之人,然后,再以医坊收容疫病重症为主,临时征用兵营收治疫病轻症为辅,隔离传染源。他亲自开出药方,配制药草,以大鼎熬制药汤,由郎中们分配给不同病症的病人服用。旬日后,疫情暂得控制,然形势未必乐观。毕竟,郡衙库房里的药材已经耗尽,而疫病传染源的原体还尚未找到,尤其是一边看着染病百姓一个个死去,一边又见城中豪强囤积药材不愿施舍,令人愤慨。身为太守,他的指令在豪强眼中就是一张废纸,属下官吏也多是当地豪强豢养的打手。然而,大疫当前,无暇他顾。张仲景初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力和羸弱,是如此无能和无奈。自己穷尽全力,得到的却是那些来不及救助就死去的人们的咒骂与埋怨,那些被他强逼着捐出一点儿药材的豪强的威吓和恶状。孤独的张仲景多么希望魏延押运着药材和钱粮早一日到来,还有随行的南嘉母女早一日到来,否则,自己会和那些疫病沉重的百姓一样,撑不下去了。
月圆之夜,天阴无月。无法抑制愤怒和悲伤的张仲景携着雷音杖,独自来到麓山,盘坐在一块突兀的石崖上,看着无语北去的湘水,如同一行清泪。再看着长沙城中依稀的灯火渐次熄灭,感到整个长沙城似乎只有自己。夜半,隐约有一个孩子的哭声传来,应该是张湘的哭声,那个不期而遇的长沙之子。张湘的病已经痊愈,长沙城却依然在病中。如果,能让那清而且深的潇湘之水去洗净藏污纳垢的长沙古城,该有多好啊!
忽然,湘水里有一条白色大鱼“哗啦”一声跃出水面,继而落入水中,溅起一层层涟漪。涟漪不断荡去,似乎已经涌上麓山脚下,涌到自己脚下。轻轻的湘水波涛又似乎是一双温暖而潮湿的手,顺着自己的双脚向上抚摸。现在,它似乎已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和脸颊,令人恍然如梦……
“我听见了,你泪水之滴答声。”一个熟悉的声音,缥缈的声音,“医人病易,治城病难,为天地医病更难!”
“敖灵,怎么是你?你不是在遥远之涅水吗?”张仲景有些激动,他伸出手,只握住一缕微凉的青岚,“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是我,敖灵龙君!”敖灵一声轻叹,引得麓山上松涛阵阵,竹林飒飒。
“为了收集最后几块龙珠碎片,我沿着涅水而入汉水,入长江,转洞庭湖,在君山龙井之下,终于觅得最后一块龙珠碎片。那夜,我和你一样独坐,泪水和着一场梅雨,无休无止。”
“这么说,长沙自初夏进入雨季,出现了少有的怪异天气,有雨不大,只雨不雷,雾气沼沼,淫雨霏霏,与你有关!”张仲景看着湘水上的龙君,“雨水湿黏如丝,庄稼难得其利。不是下雨,而是下病!先是农作物虫害加剧,之后便是人畜感染湿邪,诱发各种疾病。乡邻或泄泻或痢疾,整家整门染疫,甚至牛马也病于此类湿疾。”惆怅不已,“龙君啊,你的泪水使长沙百姓苦不堪言:无雨天旱,有雨人病。你让我这个太守怎么办?”
“我已经住泪了。”龙君似乎有一丝愧疚,“我知道你来到了长沙后,便出洞庭湖溯流而上,入湘水,至长沙。”声音颤抖,“我集齐了龙珠碎片,准备交给你。”翻身施礼,又是一阵波涛起伏,“等你合成龙珠,医我康健,我便可腾云驾雾、风驰电掣,我便可雷霆万钧,澄澈寰宇。”再次施礼,“到那时,我会重重地回报你!你可以拥有财富、权势、美名,甚至天下美好的一切。”
“我只要一切美好的天下。”张仲景露出一丝向往,“没有杀戮,没有贫贱,没有疾病,天下大同,五谷丰登,万物共生。”
“你要得太多了!”龙君轻叹,“即使我痊愈,我所有能量和所能给予的,也许只有几天、几十天、最多百天的惠风和畅,云雨和谐,闪电驱邪,雷霆正音。”无奈叹息,“你也深知,天病无非是人心之病。总有混入人群中的兽类,祸国殃民。而这笔账又都算在所有人的头上。故而,天不予也!”又安慰张仲景,“虽说做人总有伤心事,但有伤心事却也美丽。”看着湘水悠悠,龙君想起一件趣事,“我在洞庭湖君山下,听到一个故事。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帝南巡久未归,二妃追寻至君山;忽闻舜帝薨于九嶷山,娥皇、女英悲痛欲绝,抚竹恸哭,感天动地,泪化竹斑,双双殉情于湘水。”借着一缕水汽,龙君抚摸着张仲景手上的三尺雷音,“此笛又名雷音,乃千年斑竹化玉而成,是长笛亦是武器。远古时,曾引雷霆,助后羿于湘水射杀巴蛇。然乐谱不存已久,后人无人会奏。”龙君默了默,取过雷音,“舜帝于九嶷山惩除九条忽律,后人作《九峰吟》,我奏与你听。”龙君横笛,顿见笛身上的斑痕闪动起来,血泪横飞若漫天雪花、点点星光。龙君奏笛,曲调时而高亢悲壮、金戈齐鸣,时而婉转低回、哀怨如诉。刚见风起云涌、飞瀑跌水,又见苍林古木、鸟兽欢腾……跌宕起伏的曲子与竹笛深邃瑰丽的音色相得益彰,似乎将演奏者与倾听者都拖离时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当此曲奏至湘妃殉情之时,张仲景似乎听到湘水呜咽,“一枝斑竹千滴泪。龙君讲了一个好故事。舜帝爱民,二妃忠贞,恰可书于青竹之上。”
“仲景今至湘水,也可留下故事书于青竹之上。”龙君收了雷音斑竹,幽幽一叹,“一座千疮百孔的古城需要你为之医病。但是,城里城外的忽律已化作人形。仲景仁爱,不知如何对忽律施以雷霆手段。若不能惩治忽律,便不得灵皋珠,就无法炼成龙珠,难以医天。”
“龙君是天。”张仲景想起早年于涅水曾对敖灵的允诺,“我已得赤金珠,尚有屠龙匕,唯无灵皋珠。”张仲景遥看湘水之上的龙君,“何以得之?”
“当挥屠龙匕斩忽律,开宝雕弓射天狼!”龙君再借湘水上一缕青岚,将雷音斑竹递还张仲景,“再以雷音遏制忽律吞吐之迷雾,发出天地正音。莫忘了,你我每年一度中秋相见。”龙君翻身入水,余音袅袅,“我就是天,你也是天,天人合一,则天下治……”
“挥屠龙匕斩忽律,开宝雕弓射天狼!”张仲景脑海里顿现空明,眼前雾散,湘水上已不见敖灵龙君的影子,“莫非又是梦中?”而手中握着的三尺雷音斑竹分明正流动着隐隐雷声……
“大梦谁先觉!”张仲景起身,望着东方,“龙君,待我医好长沙,便归隐涅水之畔,著活人书,炼补天珠!”此时,城中已有雄鸡啼鸣,长沙城也在微曦中漸渐醒来……
张仲景回到城中郡衙,稍事歇息,旗兵匆匆来报:“魏将军率兵押送粮草、辎重已抵城门,很快就要入城。”
“还不打开城门,迎魏将军入城?”望着旗哨应诺而去的背影,张仲景长吁一口气,“总算来了!若再有三日不来,城中又不知多少百姓死去!”慨叹,“死亡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次又一次重复死亡,让你一次又一次悲伤!”
张仲景走出大门,站在衙门前台阶上,见魏延带着几个精兵扈从打马而来,便遥向魏延拱手:“魏将军,辛苦了!”
“末将来迟,事出有因,太守莫怪!”魏延快马至府门,连忙滚鞍下马,“容我入府禀报!”
“可有变故?”看着魏延满脸烟尘的样子,张仲景心中已知魏延大军在入长沙城前,必有战事,“将士、粮草损伤几何?”
“一群蟊贼而已。嫂夫人与侄女无恙!”魏延随张仲景进入乌梁朱门的长沙郡衙,张仲景让魏延稍事歇息,进些酒食,再于大堂议事。
歇息片刻,魏延和副将霍峻已复风采,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待张仲景向堂上诸人介绍已毕,魏延与诸人拱手见礼,而后向张仲景和诸人说起自荆州入长沙途中之事……
荆州牧刘表自张仲景赴任长沙后,即令军师蔡瑁操持,为前将军、长沙都尉魏延拨付兵士和辎重。蔡瑁素与魏延不和,再加上荆州水军都尉张允暗处煽风点火,拖至旬余,方才拨付魏延一千老弱兵士,辎重粮草也克扣一半。魏延无奈,却因刘表病中,无法禀报,只好求助于主簿蒯良。蒯良深知长沙之地重要,便带魏延见少主刘琮,陈述利害。刘琮念张仲景救命之恩,敦促蔡瑁补齐粮草辎重,并让心腹侍卫霍峻亲至府库,提钱百万,以长沙副将之身,随魏延率军往长沙进发。
大军行至长沙北涝塘河时,兵马粮草皆需搭船渡河。湘阴令征得沿河船只听用,兵士们大多顺利渡河,魏延亲自护着南嘉母女所在的马车登船,也抵达南岸。就在最后一批辎重即将登岸之时,忽然,几只小船升起锦帆,顺风而去,而船上之物恰是最为贵重的药材。魏延大怒,遂安排副将霍峻整军,带着南嘉母女所乘的马车,押着已经上岸的辎重粮草继续向长沙进发,自己亲率一百善射精骑,沿涝塘河堤岸直追水贼。
虽说小船顺风张帆,速度极快,但毕竟不及堤岸走马。魏延于岸上边走边命军士射箭,将小船上的锦帆射得破碎不堪,不得不靠岸。未待魏延军士上前,从为首大船上跳出一个头插鸟羽、身佩铃铛的壮实青年,衣着华丽,面相英武,手持双戟,立于船头,仰首大喝:“我乃锦帆贼,可敢与我大战百合?”
魏延听说过此人,甘宁,字兴霸,崇尚奢华,又轻财好施,常年带着百十个颇有勇力的浪荡子弟,持弓弩,配刀枪,驾着以缯锦做成风帆的小船,在江上为非作歹,抢夺来往船只上的财物。令荆州水军都尉张允头疼不已,不止一次在议事中提起此人。
“大胆蟊贼!竟敢劫掠官军,还不束手就擒?”魏延骑马站在高处,以刀尖指着甘宁,“如若不然,便将尔等射成刺猬一般!”
“魏延,你好不识相!”甘宁扫一眼岸上骑马搭箭的兵士,“这数船药材价值万金,正是长沙大疫急需之物。”于船头从容上马,“你不担心我一把火将它烧掉?”
“世言锦帆贼有勇有谋,豪侠义气,怎能抢掠长沙大疫急需之物?”魏延担心甘宁放火,便道,“况且你并非郎中,何需药材?”
“我兄弟们染上疫病,无药可施。”甘宁倒也爽利,“原本亦有长沙富户出高价购买这批药材。”
“有药就能治好你属下兄弟?”魏延一面应答,一边思索着如何夺回药材,“还不如将这批药材让我带入长沙城,然后由张神医派人为你属下兄弟诊治,如何?”
“张神医?莫非张太守?”甘宁笑了,“有人还出钱让我杀了他呢!”
“为何?”魏延面色不悦,“我倒从未听说过,有人要杀神医。他不怕遭天谴吗?”
“张仲景若只为良医也就罢了,可他做了太守,还逼着大户捐出药材钱粮,救助那些染了疫病之民。”甘宁也不在乎,双手磕着缠着锦缎的铁戟,“再说了,我已收到订金,不能不讲信义。”
“看来你是顽固不化,只好取你性命!”魏延一声大喝,身后将士也以刀剑猛磕甲衣,气势逼人。若非担心甘宁放火,早就下令将这数十个蟊贼射死于江中,“可有话说?”
“且慢!”甘宁望一眼如堵墙般的岸上骑兵,不由心中暗忖,即使自己能杀出去,手下兄弟们可就要喂鱼虾了,“魏延,为不伤及兄弟们性命,你我大战百合如何?若你胜我,药材还你,再赠予锦缎十匹;若我胜你,放我船只而去;若胜负难分,则还你一半药材。如何?”
“依你!”魏延提马举刀,本欲以泰山压顶之势突袭甘宁,又觉不公,便下河岸,于一处开阔河滩等着甘宁。甘宁自船头催马一跃,踏上河岸,迎着魏延略一拱手:“将军高义,让我先机!”言毕,收起腰间短弩,便手分两戟,冲着魏延上下翻飞。魏延急忙挥刀如风,与甘宁战作一团。戟来刀往,若霹雳交加;马搭盘旋,如蛟龙戏水。二人越战越勇,诸人齐声喝彩。转瞬之间,二人已是大战百合,若此下去,不知何时才见分晓。魏延见天色已晚,便低喝一声:“如此本事,奈何做贼?”
“非有明主,知我是谁?”甘宁急切胜不得魏延,也就收戟拱手,“魏将军勇武,甘某佩服!依约,我归还一半药材。”
“那另一半呢?”魏延有些气恼,“长沙城急需这些药材,与万千百姓性命攸关。”
“这药材也与我兄弟们性命攸关。”甘宁也不示弱,“况有言在先—除非张神医亲自施救我属下兄弟!”
“痴人说梦!”魏延拨马回转,“堂堂长沙太守,岂能去救尔等伤天害理之贼?”
“也是!”甘宁倒不生气,挥手水上船队,“留下后面三船药材,撤!”几只小船顺水而去……
“也怪我托大,小觑了锦帆贼。”魏延说到这里,忍不住以拳擂案,“若我自高而下时,以泰山压顶之势奔袭于他,锦帆贼如何能敌?”
“锦帆贼感恩你让了先机,故而,未用短弩伤你。”副将霍峻显然熟知甘宁,“荆州水军将校数十人都曾伤在他弩箭之下。无奈,张允将军时与他暗通款曲,长沙大户豪强更是视其为虎牙利爪,勾连甚密,以便将锦帆贼所劫财物就于市上出售。”
“若不杀此贼,长沙难得安宁。”魏延愤恨,“说不定张太守也有危险。”
“非有明主,知我是谁?”张仲景玩味着甘宁的话,看着刘廙,“恭嗣,你怎么看?”
“圣人不以己之睿智而轻视凡人。”刘廙捋须,“我闻,甘兴霸敬重士人,开朗豪爽,有勇有谋,轻视钱财。由此可见,若能器重于他,说不定能为我所用。”
“此贼作恶多端,不惩不足以服人。”王粲起身拱手张仲景,“太守,当务之急,控疫治疫。至于内惩豪强,外剿匪贼,也待长沙疫情安稳之后。”
“如果堂堂长沙太守去救那些伤天害理之蟊贼,如何?”张仲景扫视诸人,“今魏将军带来药材尚不足控制整个长沙疫情。关键是,治疗疫病之君药,俱在甘宁手中。”不由得望着窗外阴云,忧心,“江湖之人懂药理者甚少,若是把良药浪费了,又误了长沙疫情防治,岂不造孽?”
“张太守,你真要为那些蟊贼诊病?”魏延瞪大眼睛,“我可是骂他们痴心妄想。”
“生命对于每一个人只有一次,并无贵贱之分。恶人自有律法制裁,好人自有朝廷褒奖。至于病人,不分善恶,皆应得医者诊治。”张仲景恢复淡定表情,“我虽为太守,更是医者,最终,我是我,芸芸众生中之张仲景。”见诸人沉默,张仲景起身,“我明日由魏将军、刘从事作陪,前去为锦帆贼诊病,讨要君药。”扫诸人一眼,“不知哪位知甘宁落脚之处?”
“我听荆州水军曾言,锦帆贼巢穴在城南茶陵苍山中。”霍峻禀告,“至于在山中何处石穴,却不甚清楚。”
“既是水贼,又有小舟行走如飞,必依山中溪流筑巢。”刘廙进言,“茶陵苍山有溪流,名曰锦渚,锦渚流经之茶园所产茶叶,驰名荆襄,锦帆贼也以经营此茶集得财富。尋得锦渚茶园主人,也就能找到锦帆贼。”
“有理!”张仲景点头,“我亦知锦渚茶,却未曾品味,此行也可尝鲜。”说话间,又将长沙印交与王粲,“我去苍山,多则数日。在此期间,就由仲宣代劳理政。”又看着李丰,“在我回来之前,病人用药不能断,剂量再加一成。”
安顿好诸事,已是夜深,张仲景这才回到府衙后堂。南嘉也刚哄睡张湘,见了张仲景,含泪淡笑,轻轻扑进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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