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在这踏青、祭祀的清明时节,歌声中的意境和况味让张仲景唏嘘不已,“之子于归,归于何处?我归于何处?”这些日子,他一直踌躇不决:虽说自己恪守素心,素位而行,却总有风波陡起,让其备尝艰辛。尤其是张曼成之死,让他对刘表的敬意荡然无存,对荆州官吏充满不屑,对荆州未来深感忧虑。至于天下大势,更是势如山崩。随着灵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群雄并立,风云陡起:河北公孙瓒引三千号称“白马义从”的善射之士,悉骑白马,呼啸如风,高呼“义之所至,生死相随;苍天可鉴,白马为证”,与乌桓、鲜卑骑兵大战于塞上;西北北宫伯玉率万骑入寇三辅,与左中郎将皇甫嵩大军交锋于陇右;东北匈奴于扶罗可汗与黑山贼张燕战于山东兖州,东南陈温与袁术帐下猛将孙坚角逐于扬州……
“鹿已失,群雄逐!”张仲景遐思至此,感慨万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百姓何其苦?!”望着悠悠江水,不由潸然泪下……
至于荆州,似乎山河依旧。去岁,刘表在献上赵忠人头和递上张曼成已死的奏折后,大将军何进欣悦,顺便拿出朝廷用于平叛的军资,献给爱钱而濒死的灵帝,灵帝也是高兴,就加封肃清匪乱、驱除瘟疫、立下大功的镇南将军刘表为成武侯。成武侯刘表心满意足,也没有忘记为他加官晋爵而立下功劳的诸人,遂加医令张仲景为左将军,赐宅邸一座;主簿蒯良为奋威将军,再增食邑三百户。魏延为平虏将军,统领五千军士驻防大洪山隘口,对垒江夏叛军。从事邓芝加右将军、宜城令,领三千军士分驻宜城和荆山,为魏延大军后应。只有蔡瑁未能如愿,荆州侯的大梦烟消云散。刘琮康复后,反复恳请,拜张仲景为师,学习医人之术、治世之道。刘表又极爱此子,动辄便邀张仲景入府宴饮,使张仲景不胜其烦。数次提出要返回涅阳济世坊,总被刘表好心劝阻。昨日,再于宴席之上,刘琮见师父张仲景因思念故园而黯然神伤,总算说动刘表松了口,却任张仲景为平叛督军,待平定江夏赵慈叛军之后,方允张仲景返乡探亲……
值清明时节,魏延因为一个诺言,带着几个兵士悄然来到安葬程观棺木的荆山竹林里,在程观墓前倾下一坛宜城老春。透过竹叶的沙沙声、露珠的滴答声,魏延心语程观:朝廷与江夏叛军的决战近在眼前,自己就要整军与南阳郡太守羊续的大军合围安陆。透过竹叶的沙沙声、露珠的滴答声,魏延又告诉程观有关其兄长程颂的踪迹,以慰亡灵……
宜城之战后,程颂带着儿子便随归隐的沈晆一起,在沈庄小院整理古代医书散简,顺便打理自南嘉去后而略显冷寂的花圃。去岁,得知张曼成战死于流苏谷,张温和赵五伯护送张曼成灵柩归乡,沈晆便让程颂收拾起小院里所有医书散简、诊病处方连同金石草药,载满三辆马车,也移家涅阳济世坊,代张仲景教育张温以及留在济世坊的徒弟。沈晆经常带着张温、程颂出行采药,找尋出没于岐棘山与桐山之间的华佗。一旦找到华佗,便是数日争吵。在他们的争吵中,张温和程颂也渐渐悟出了治病的医理和治世的道理,正如太史公所言:“治国如同治病,不可讳疾忌医,更不可弃良医而信庸医,致使轻恙变重症,自招乱亡!”可惜,乱世里容不下这些道理……
离开荆山,魏延打马荆州找寻张仲景,商议如何进军安陆,拔掉荆州最大的毒瘤—江夏叛军。一番打听,总算在汉水听涛亭遇见赏春的张仲景。魏延前来拜望,张仲景并不感到惊奇。作为即将出征平叛的先锋大将,魏延需要荆州医令和他一起出现在战场上,如此,可以让率先攻城的将士们多一分安心,增一分士气,甚至多一次活命机会。
见魏延焦灼不堪,张仲景只好让下人牵过马来,与魏延并辔而行。南嘉也带着女儿登上马车,返回宅邸。途中,街衢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到处是小贩商贾,喊卖之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一想到即将发生大战,张仲景表情不由得由晴转阴,继而忧心忡忡:“江夏赵慈反叛,杀南阳太守秦颉,根子还在于朝廷腐败,赋税太重。若百姓尚有一丝活路,赵慈即使有非分之念,又如何能揭竿而起、应者云集?”
“赵慈素有家资,与朝廷达贵多有往来。窥得朝纲不振、陛下不明,又深信江湖术士谶语:‘改天换地在今赵,龙起江夏当坐朝。便趁黄巾之乱,购买军资,设立家兵,又收留江湖匪徒,意图起事。”魏延笑谈,“天下姓赵者众,赵慈却以为谶言正应自己,并以此将秦颉邀至江夏西陵,欲说服秦颉一同起
事。秦颉不从,被赵慈家兵误杀。消息败露,赵慈不得不提前起兵,自封大将军,号兵十万,占据江夏。秦颉待人谦和,与民宽让。秦颉被杀,南阳诸将皆极愤慨。加之,素有爱民美名的羊续继任南阳太守,聚起民心,提振士气,誓为秦颉报仇雪恨,为社稷铲除毒瘤。”
“荆州牧为何要等到今日方才用兵?”张仲景愁眉道,“赵慈刚刚起事之时,兵不过数千,可一鼓而平。而今拥兵数万,占据安陆、云梦、应城之地,互为犄角,战事一开,必是伤亡无数,百姓何辜?百姓何其苦!”
“江夏归荆州管辖。赵慈起事时,正值少公子刘琮病重,”魏延摇头道,“我等再三向主公进言,他却以为叛军是疥癣之疾,与刘琮大病相比,少公子事急。”
张仲景无奈:“如此,将疥癣之疾拖成一株毒瘤、一场瘟疫!”
“正是!”魏延点头,“故而,我要去拔这株毒瘤,就来找你张神医了。”
说话间,张仲景回到宅邸前,下人过来牵马坠镫。魏延初次登门,顿时被荆州医令的宅邸震惊:门第高大,宅园整洁,院中屋亭,错落有致,假山流水,花树药圃,几丛笼竹纳翠,一树玉兰吐蕊。时有鸟鸣婉转于庭院深处,更显得庭院雅静。他不由得艳羡赞叹:“使君送你如此府邸,果然气派不凡。”
“仲景岂是贪图富贵之人?”沈南嘉抱着女儿,笑着,“偌大宅院,一家人怎能住得完?”让老仆打开旁侧一座褐土围墙、白草覆顶的小院,“魏将军,快请进!这才是家。”
一座朴素小院,土屋数间,若无院中的一簇簇花树招蜂引蝶,无异于寻常人家。
“大院已被仲景辟作医坊,有诊室、药房,还有病坊。”看着魏延吃惊的眼神,南嘉解释,“仲景就留下了这座小院为家。”
魏延细心看去,大院里果然有三三两两行走的病人,笑道:“这些病人好福气!”
“我是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张仲景带魏延入客室坐下,见南嘉亲自为魏延续茶,淡笑,“你也好福气,此茶来自宜兴茶圃,由葛天师亲手炮制,润喉养津。”
“虽是好茶,毕竟味淡,有酒最好!”魏延也不客气,“酒是水中之火,可以激烈肝胆,顿生豪气!”
“我虽善饮,却知此风不可长。”张仲景举茶,“世上酒浆皆由五谷酿成,今百姓食不果腹,不敢狂饮。”南嘉却不顾张仲景如何说,已经摆好酒食。张仲景只好尴尬一笑,斟酒举杯:“破戒了,下不为例!”
“就算壮行!”魏延举杯与张仲景对酌,“张医令自来荆州后,解除瘟疫,弥平战乱,立下不世之功!”
“仲景就是一个医者!他心中只有病人。在他面前,别再提弥平战乱之事儿,”沈南嘉低头烫酒,眼圈发红,“他一直觉得愧对张将军父女。更不愿再有战乱,让无辜百姓送命!”
“也是,我早該回去了!”张仲景想起涅阳北山张曼成坟上的野草也该长高了,自己却身陷此地,不能去为他和亲人们扫墓祭奠,“当初荆州疫病得到控制后,我就该回乡!”
“看这偌大宅邸,颇似金丝鸟笼,”魏延放眼窗外庭院,“怕是刘使君不会轻易让你走。”
“不轻易让我走?”张仲景心里明白,还是要问,“为何?我还怕他不成?”
“是他怕你!”魏延呷酒,“你想想,若你振臂高呼,天下百姓无不响应,你便会是又一位神天使!”意味深长,“你再想想,若你无缘无故离开此地,张将军属下将士虽说投诚了荆州,也未必能在蔡瑁统领的荆州军中安生。”
“是啊,所以未能远游。张将军死后,我已想得明白!”张仲景无奈叹息,“刘使君不守信义,施出一箭双雕之计,使张将军蒙难,令人心寒。”
“结症还在于蔡瑁!蔡瑁,小人也!然其乃世代荆州大户,又是刘使君妻弟,刘使君掣肘于他,也是无奈!”魏延安慰,“相对于其他豪强,刘使君已算是仁义之主了。不过,张将军大仇得报,也算心事已了!”
“赵忠死有余辜,”张仲景遗憾,“而祸首苏章文却侥幸逃脱,不知消息。”
“没走远!苏章文就是那个为赵慈留下谶语的江湖术士。”魏延看着张仲景,“苏章文自流苏谷逃脱之后,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其走投无路,只好投靠了赵慈,被赵慈封为天师和军师,扬言要攻取宜城,报仇雪耻。”
“忽律该死!”张仲景忍不住轻擂木案,“不知魏将军如何取他性命?”
“眼下,南阳郡羊太守为帅,已率精军三千出义阳,自北攻打赵慈所在安
陆。其先锋将黄忠箭法卓绝,有万夫不当之勇。”魏延以手蘸酒,在酒案上比画,“我为荆州军先锋,引精兵两千为前部,你为督军,和邓芝再引一千精兵押运粮草为后应,先行开拔;荆州军以蔡瑁为帅,张允为副将、刘忘之为参谋,引精兵五千殿后,待敌疲而击之。荆州军出大洪山走安陆,与羊太守大军南北夹击,誓平叛军。”
“黄忠?黄汉升?黄公之子?他怎么回到南阳了?”张仲景略有吃惊,“黄公在时,他任秦州郎将,跟随右将军朱儁讨伐羌人,屡立战功。”
“我虽随黄公学射半载,却与黄将军未曾晤面。”魏延多少有些遗憾,“只是听说他为黄公守孝在涅阳时,为时任镇贼中郎将朱儁和南阳郡太守秦颉器重。守孝期满后,秦颉数番相邀,汉升推辞不过,就任南阳都尉。”
黄公为儿子取名忠,字汉升,便有着报效国家、忠于朝廷、振兴汉室之意。在此信念灌输下,黄忠自幼习武,只为将来能上阵杀敌,光宗耀祖。然而,天子昏庸无能,朝廷内斗不止,军中更是黑暗。黄忠曾随朱儁征战蛮夷,屡立战功,且在征战时,练就一身骑射本领,却因性格耿直,一直未能封将。多年前,归隐的黄公抬棺入京为张松寒鸣冤身死,黄忠得到消息,便心灰意冷,毅然离开军伍,回乡为父守孝,过起平凡人的生活。黄巾之乱爆发,汉室江山飘摇。黄忠想起父亲曾经教诲,再应南阳郡太守秦颉相邀,只好任南阳都尉。未几,秦颉竟只身入江夏,被赵慈叛军所杀。黄忠既悲愤又无奈,本以为秦颉死后,自己再难有出头之日,不料又遇上爱民恤民的新任太守羊续。羊续激赏黄忠,让黄忠暗叹老天待其不薄。
“士为知己者死!”张仲景轻叹,“南阳兵士由良帅猛将统领,挟正义之师讨伐而来,师出有名,安陆虽说城固,必为所破。”想了想,“兵贵神速,当以蔡瑁大军未至之际,攻破安陆。”看来,张仲景对蔡瑁也心存芥蒂。
对魏延而言,多少次他都恨不得杀了蔡瑁。“蔡瑁量窄,欲先损南阳郡兵,再耗张将军投诚荆州之旧部,而后夺其功。”魏延微皱眉头,“蔡瑁有令,此战决不纳降!”见张仲景表情疑惑,魏延解释,“蔡瑁以为,纳降不能使人向善,讨伐叛军足以惩恶。若接受叛军投诚,就会使叛军有利进战、不利就降,纵敌长寇。”饮了一杯酒,喟叹,“刘使君以为,然。”
“不纳降,必死战!”想起即将发生的攻城恶战,张仲景不由感叹,“历来攻城之战俱是惨烈无比。”
魏延拱手道:“仲景为神医,众将士期待你妙手回春!”加重语气,“拔叛军毒瘤,杀虺蛇忽律,非当世良医不可!”
“我为督军,你和伯苗当听我计谋!”张仲景深知攻城之战艰难,不忍将士过多死伤,心中已有谋划,“可先行与羊太守合兵一处,以羊太守为帅,你与黄将军轮番出战,挫敌锋芒。而后,伯苗带数十个武艺高强之军士潜入城中,里应外合,擒贼擒王,杀赵慈与苏章文,余者不问罪,由羊太守纳降。”
“甚好!”魏延颔首,“到那时,即使蔡瑁不满,也无法杀降了。”
“这乱世啥时候是个尽头?”南嘉见天色已晚,便过来收拾酒案,“女儿还没回过涅阳呢!”
“是该回去了!”张仲景何尝不思念涅阳?昨夜又梦见涅水龙君,说是它已沿涅水走了八百里,龙珠碎片就要收集齐了,它在等,它也不忍天病如此沉重,它要升腾于天,发出扭转乾坤之雷声。
“刘使君答应此战后,让你回乡探亲。”魏延也有些感伤,“即使搏命,我也要擒拿苏章文,让你安心。”
“为了回乡,此战不得不去。”张仲景感慨,“若朝廷和使君真正爱民,我倒愿意前去平叛,可惜……”
“我听说羊太守就是一个真正爱民之官!”沈南嘉淡笑,“去吧,你去了,就会少些杀戮,也能早日结束战乱,”又含泪道,“咱们也就可以趁此回乡,离开这伤心之地。”
“但愿如此!”张仲景遂连夜与魏延赶往大洪山荆州前军大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发安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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