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清凉的溪水潺潺,在雪岸映衬下,萦着淡淡紫岚。一位窈窕女子身着合体的软獭夹袍,轻纱敷面,手持弓箭,若似捕猎,更似戏水。听到远处马车的吱呀声,女子若小鹿般警觉,撩开遮面,远远望去,目光紧盯驾车人,是他?真的是他?
一声马嘶,如撕裂帛。溪边女子牵过身后的拳花马,迎着马车挥手:“莫非张机哥哥?”
“果然是子诺!”伤势逐渐好转的张曼成听到远处声音,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口中却含嗔怒,“这丫头,还是一惊一乍的!”
“是我!”张机看着骑马的子诺若似一团云朵飘来,不由面露关切之色,“慢些,路面有冰!”
黑石峰下,张机跳下马车,与马上的子诺含泪相望:“子诺,你看马车上之人是谁?”子诺扭头一看,大吃一惊,“阿翁,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了?”
“还知道有阿翁?”张曼成就要起身,不小心扯疼伤口,不由吸一口凉气,
“好歹还能见到你!”
“阿翁,你受伤了?”子诺跳下马,俯身马车,看着父亲,眼含泪水,“疼吗?伤重吗?让我看看!”
“死过了,又活过来了!”张曼成死里逃生,与女儿相见,好似梦中,“多亏了张机,让我还能活着见你!”
亲人相见的喜悦却因过多悲伤而静默,如同山风一阵阵掠过黑石峰上的积雪。“此处风寒,不可让将军受凉。”张机为张曼成压了压皮褥,“子诺,回家!”
“子诺,回家!”张曼成梦呓般地重复一句,眼眶有些红了,“我要好好睡一觉,好好和你祖翁说话,好好喝一次黄酒……”
几个时辰后,夕阳如潮汐般漫过黄公寨里的简单屋舍,屋舍里火塘温暖。须发皆白的黄公拨弄着炭火,火光映着他沧桑的脸,映着脸上的两道泪光。
张曼成、张机、李丰诸人围坐火塘边,三人显然刚歇息过,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表情凝重,气氛压抑而悲伤。未见子诺,张机也不便多问,就听张曼成对黄公述说着因赈灾而致灾的过程,平静而愤懑。当说到张松寒仰首问天、奋然蹈火时,他不由得哽咽不止。
“这群祸国殃民之狗贼!”黄公轻擂桌案,“老夫要以死为张御史昭雪!”
张机泪流满面:“我要弃医从武,为父母兄弟报仇。”
“此仇由我等来报!”张曼成忍住悲愤,安慰张机,“至于你,肩负令尊遗愿,不可莽撞!”
“张机,老夫闻听噩耗,夜不成寐。至于报仇之事,就交给老夫和犬子。早晚要为御史和你们张家找回公道。”黄公重重地点头,“当今大疫夺命,你若能遵从令尊遗命,早日潜研出伤寒药方,就能救下数千、数万甚至天下百姓性命!”
“你身负天下重任,不可轻言为一家、一人而复仇!”不知何时,院中一位身着褐袍的道士接话,“天下百姓要为你复仇,即使冤情似海,也能被洗刷去!”
“哎呀,马观主到了!”黄公起身,“老夫让子诺前去淮源观请你,是有要事相商。”一边说着,一边出屋相迎,“快些进屋,入座!”
张机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位年约五旬、中等身材、面相儒雅、目光睿智的道士。他见张机看着自己,微微一笑,“贫道马元义,得黄公厚恩,苟活于乱世。听闻张御史和张将军遭此横祸,痛惜于心。”
说话间,子诺也悄然进屋,紧挨着张机坐下,暗中羞涩而坚定地握着张机的手。一股暖流涌过,张机悲愤之心竟渐渐平静,竟有一丝好好活下去的执念。
“《太平经》有言,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也!”马元义接着刚才的话,继续为张机和张曼成开解,“你与曼成将军一文一武,皆良才也!当今乱世,苍天已病,正需仁者医天,武者安邦。故而,要隐忍待时,以期日月朗朗。”
“马观主所言极是!”黄公愈发忧心,“老夫不忍张机、曼成为朝廷通缉,命悬于旦夕之间,故请马观主相商。”
“我也是为此而来。”马元义面带关切,“南阳郡邓廷掾飞鸽传书,朝廷已张告示,缉拿张机与曼成。依我之见,二人可先去淮源观躲避,观中水帘洞有一处僻静杂院,可以暂时安身。”
“也只好叨扰马观主了!”黄公拱手马元义,“待老夫稍事安顿,便入洛阳告御状。老夫相信,朝中自有清流能为张御史和曼成洗冤。”
“黄公不必过于执着。静待时日,便可见天翻地覆。”马元义淡笑,压低声音,“黄公该是听闻小儿街头传诵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到那时,鬼魅尽去,冤情自销。”大笑起身,“到那时,曼成当为神天使,张机更是由凡入圣。”扫一眼诸人,“眼下不过是黎明前之暗夜!”
“决不能在暗夜里死去。”黄公闻听此言,对张机更是关切,“张机,为以后行医方便,老夫意为你更名仲景—仲乃二也,对应你在张家排行;景乃影也,也有敬仰向上之意。此后,你便是张机之影,敬仰圣贤,悬壶济世,行走江湖。”
“多谢黄公赐名!”张机叩首施礼,“张机从此就叫张仲景!仲景谨遵家翁遗命,学医行医,造福百姓。只是……”
“你呀,心里还是想着报仇!”黄公扶起张仲景,“老夫问你:你武艺不精,又不位高权重,如何斗得了权势炙天的中常侍张让、赵忠之流?又如何斗得过被羽林军卫护的苏章文,甚至是武艺高强的魏延?”轻叹一声,“令尊让你放下复仇之念,是为了你周全。为你更名,是为了让你忘了自己是谁,至人无我,忘我而大我在!”
“至人无我,忘我而大我在!”张仲景止住哽咽,“这么说,家仇就无法报了吗?”
“拥有民心,就能报仇;朝廷清明,就能报仇!”黄公语重心长,“仲景,民心才是天。你若能救百姓,就能得民心;陛下要得天下民心,就得铲除身边的鬼魅。”
“民心变,则天变。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马元义也不隐瞒,“当今,张让、赵忠等十常侍把持朝政,公然在西园卖官鬻爵,不给百姓活路,天沸人怨。百姓们对抗这些鬼魅,也是惩恶扬善之举。”
“我闻听,当下冀州太平道信徒公然拒缴赋税,驱逐官吏,大有对抗朝廷之势。又闻,太平道以《太平经》为圭臬,以善道教化天下。大医道长带着同道在河北疫区为百姓诊病,甚得民心。”张曼成曾为洛阳西城校尉,略知天下事,“想来,在那里作威作福的贪官酷吏,日子不会好过。”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张仲景认同此言,“天子也是代天牧民。”
“若此,这天下恐怕要大乱了!”黄公轻叹,“只是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仲景就是解救百姓苦难之人。”马元义断言,“天灾人祸不过是天病人病,仲景当潜研医术,担当使命,医人医天。”
“感谢黄公、马观主指点,晚辈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张仲景向二人郑重施礼,“仲景再无他念,以后当一心潜研医书医术,为百姓医病,再与书中所记药方相互印证,得出治病良方,制服伤寒瘟神!”
“此乃张御史遗愿,也是老夫心愿。”黄公长吁一口气,“仲景,你行医途中,要习武健身,江湖风波险恶,也好保护自己。”
“我随祖翁习武多年,甘愿保護仲景,以便他安心行医。”子诺鼓足勇气,
“愿祖翁、阿翁玉成!”
黄公看着满面羞红的子诺,又看着张曼成:“曼成,此事由你做主!”
张曼成早已暗下决心,要随黄公一起去洛阳洗冤,正愁自己钟爱的女儿不知如何安置,这下好了:“也好!子诺身负武艺,跟仲景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毕竟,世道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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