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粗人,大字不识,更别说写什么家书了。要说有什么,就只有那个刻有时代印记的灰印了。
父亲一辈子种田种地,为人勤劳朴实,当过十几年的“芝麻官”——生产队队长,掌管过生产队里的灰印。20世纪70年代,收割季节,稻谷脱粒后都要堆放在打谷场上晒。晚上收拢,收成圆锥形谷堆,然后盖上灰印。灰印好比是一枚印章,给谷堆划上记号,要是灰印不见了,就说明谷堆被人动过,那便要追责。
大忙季节,太阳落山后,晒谷场上的稻谷收成了堆,我便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去盖灰印。灰印盒是用木板制作的,有一块老青砖那么大,上面有提手,里面装着石灰,底部刻着两个镂空的字。只要往谷堆上一按再提起来,两个白色的字就很清晰地印在地上,十分醒目。
有一天早上,我起来放牛,发现牛不见了,急忙到处找。找到打谷场,我看到守夜班的王大爷,问他看到我家的牛没有。他神色慌张,说没看到。
唉!真急人。我转身欲走,王大爷把我叫住:“我帮你找到牛,你把你家里的灰印提过来,怎么样?”
“是吗?”我疑惑地问。
“你的牛没栓牢,半夜里跑到打谷场捣乱,把谷堆的灰印全踩没了。”
“我不信,你骗人!”
“你看,你看!”王大爷板着脸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谷堆旁看。
我一看,确实有一个谷堆的灰印不见了。
王大爷见我没吭声,露出慈善的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孩子!我是为你好,听我的准没错。”
我点点头。
“要悄悄地把灰印拿来,不要让别人看到,尤其不能让你爸知道。”王大爷催促我快去拿,还反复叮嘱。
“嗯!”我应了一声,便脚踩风火轮般,一口气跑到家。正好家里没人,我悄悄地把灰印装进蛇皮袋,一路小跑赶到打谷场。
王大爷打开蛇皮袋,手脚麻利地拿出灰印盒给踩坏的谷堆盖上了灰印,然后吩咐我快送回去,并告诉我找到了牛。我一听,高兴极了。
放完牛,回家吃早饭时,父亲瞪着眼问我是否拿过灰印。我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嘀咕他怎么知道的。莫非是灰印还装在蛇皮袋里,没有拿出来?
“我……我……”
“你拿没拿?”父亲呵斥道。
我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哪敢承认,只好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不说是吧?”父亲顺手抓起一根竹条扬起来准备抽我。顿时,我吓蒙了,浑身像筛糠似地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拦住父亲:“我用了一点儿灰印盒里的石灰,用得着对孩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用石灰干嘛?”父亲扬起的竹条放了下来,但怒气未消。
“菜园里的茄子叶被瓢虫吃了,我用石灰撒了一下。”母親解释道。我一听,汩汩的眼泪立刻止住了,两眼放出喜悦的光芒。
“公家的东西不能动,下次不要用了。”父亲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他公私分明的态度毋庸置疑。
“不说了,不说了!吃饭。吃了饭孩子要去上学。”母亲趁机打圆场。也许母亲以为我是拿灰印闹着玩的,后来也没有细问。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早饭后,父亲去打谷场安排劳力晒谷时,发现一个谷堆上有新盖的灰印,问王大爷是怎么一回事。
“没发生什么事啊。”王大爷肯定地说。
“过了夜的灰印沾了露水,有这么新鲜?”
“你看太阳都出来了,这边的露水早晒干了,当然是这个样子的。”
父亲紧蹙着眉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掏出香烟,递一支给王大爷,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边抽一边说:“今年的收成不好,交了公粮,剩下的留作口粮都不够吃啊!值班守夜,一定要看守好啊。”
“那是,那是。自从我腿受伤以后,老队长一直照顾我,要是连粮食都看不住,怎么对得起你的信任!”王大爷一边说,一边用耙子耙谷堆,那新的、旧的灰印一会儿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见了灰印就害怕。每次看到父亲去盖灰印,我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去碰它。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早。十月开始下雪,到处都是冰天雪地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填饱肚子,冒着严寒下湖挖藕。
有一天傍晚,父亲挑着一担藕回来,歇在门口叫我拿篮子装藕。我跑出去一看,父亲的头上满是雪花,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冲洗着沟沟壑壑沾满泥巴的脸,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我连忙用篮子装藕,没等我装满一篮,父亲挑起来就走,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爸,你这是去哪?”我不解地问,心想难道挑出去卖不成?可是这么晚了,卖给谁呢?父亲大概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头也没回地走了。
母亲从屋里出来,说:“他是给那些有困难的乡亲送藕,你赶紧去帮忙,快去快回,等你们回来吃晚饭!”我“嗯”了一声,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父亲去了。
父亲挑着藕来到了王大爷家,王大爷正好从医院抓药回来。父亲问:“您老伴的病好些了吗?”
王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说:“好多了。多谢老队长惦记!我家老王一直念你的好,说你照顾他,这么多年不安排他做重活……今天又给我们送藕,这怎么要得!”
“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这些话见外了!”父亲放下藕就走。
王大爷一把拉住我的父亲,激动地说:“先别走。老队长,我对不起你!我做了一件糊涂事。不说出来,这些年堵得心里慌!”于是,他说起以前叫我拿灰印的事。原来,王奶奶生病时,要钱救命,他借了一笔高利贷,走投无路之下半夜偷了几百斤稻谷抵债。
父亲一听,怒了:“你这不是糊涂,你这是瞎搞!偷了公家的东西,你要坐牢的!”
王奶奶一听,吓得直哆嗦,拐杖从手中落下来,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老队长,求求你!千万,千万不要抓他坐牢。看在老王为公家做事摔断了腿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吧!”
父亲连忙扶起王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怎么办?”
“公家的粮食我们还,一定还!老王只是一时糊涂啊!”
“是,是,是……我保证一定还!我认错,我检讨!”王大爷诚恳地说。
我看到王大爷、王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挂满了泪珠,那眼泪滚烫,充满了哀求与忏悔。
父亲咳了一声,转身瞪了我一眼,说:“走,欠揍!”
我听了毛骨悚然,浑身瑟瑟发抖。
后来,王大爷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可父亲仍然觉得心中有愧,交出了灰印。
如今,父亲已离世20多年了。每当我想起父亲,就会想起那灰印。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好的家书。因为那灰印如芒刺在背,时时刻刻鞭策着我,要做一个诚实本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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