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根筋”的犟种多矣,死拧死拧的。这类人欲撞南墙,十头犟牛拉不回;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会梗着脖子不忿;甚至搭上小命,依旧固执坚持。从古至今,这类种子选手数不胜数,而独占鳌头者,非尾生莫属。
尾生者,“尾生抱柱”的典主也。假“一根筋”而载入史册,并形成典故的,恐怕尾生是唯一。《庄子·盗跖》里讲了这个故事。尾生和心仪女子相约在桥底下(猜想河水平日干涸)会面,大约为避人耳目,特觅僻静处。然而,约定的时间过了许久,女子未来。眼见洪水袭来,尾生坚持等待死活不走。河水至膝,不走;河水没腰,不走;河水至肩,不走;河水淹沒了他,仍然不走。最终他紧抱桥柱而亡。对尾生之死,古人褒贬不一。倾力褒者,政客、儒人、浪漫的文人骚客,并希望人们效法尾生守约不变,不惜送命。诗仙李白赞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南朝萧衍感慨:“当信抱梁期,莫听回风音。”清人黄景仁颂曰:“抱柱曾惭桥下期,买舟未果山阴访。”而庄子、苏秦等人,对此嗤之以鼻。苏秦说,所谓尾生守信仅为谋一己私情,全不顾念他人,枉丢性命,涉“伪信”之嫌。庄子贬之更甚,认为“尾生溺死,信之患也”,与“猪狗相类”,此“信”狗屁不通。
鄙人愚见,“尾生抱柱死”令人痛惜之余,总觉着不近情理。应该说,褒者偏也,贬者亦偏也,均失公允。看来,诚信缺失,自古就是个大问题,只是今日又有所发展而已。鄙人揣测,政客、儒学之人、文人骚客,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以命许信”之尾生,便大赞其“信”,不计其余,着实缺乏理性思考。而道家、纵横家的眼光,历来对“伪忠”“伪善”“伪仁”“伪信”不“感冒”,“尾生抱柱信”这个典型,因“做作而致伪”,便觉效之无益,甚而有害。根据这个简单而残缺的故事,从情境看,尾生这个守信的楷模,的确经不住推敲。鄙人的感觉,尾生起码拧得出奇,甚或心态扭曲,很像当今一些任性的小青年,稍受挫折,心有不顺,便寻死觅活。本来俩人约定相会,但时辰过了,或许因不可预测的缘由,人家女子不便来,一等再等,还无人影,可是洪水来了,躲避便是。而尾生怕是急火攻心,“一根筋”的秉性发作,“你失约,我便死给你看”!大有理智尽丧的要挟气味,如同小孩子怄气一样,绝非完全为守信而赴死。为树“信”之典范,一些人便人为拔高,大加美饰,与“造神”类似,欠妥不是?这个楷模不足信。
假使尾生心智健全,就不会走极端而酿悲剧。约期已过,女子爽约在先,即便尾生上岸避水相等,亦非失信,似更周全。再说了,洪水渐涨,倘若女子当真来了,还让人家扑入洪水与你以死相会不成?而尾生抱柱溺毙,一了百了,沽了虚名,遗患却多多——其父母定有剜心之痛,老年丧子,谁来孝亲?倘若那女子与尾生真心相爱,那将背负着“不仁不义不信”的骂名,悲苦一生。倘若尾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会错了意,那女子只是含混应付,根本不想赴约,尾生岂不败坏了人家名声?如此说来,尾生抱柱死,实为不智之举,很有“不孝不仁不义”的味道,难怪庄子贬斥此“信”虚伪。
当然,崇尚诚信,引导国人诚实守信用,不仅社会道德建设应首先考虑,而且还应在法治层面高度重视。一个缺乏信用的社会,自然充溢着尔虞我诈,骗子横行,这固然是可怖的。然而,古人树立的“抱柱信”的典型,也是极端的、可怖的、失真的、不接地气的,甚至可说是“教条主义”的殉葬品,确有“伪信”之嫌,鄙人实在找不出可资效法的理由。“信”应该是相互的,应该从一点一滴体现,互诚互信,才是根本。假使面对骗子讲诚信,无疑是愚蠢的行为。
鄙人感慨曰:守信诚可贵,事事能践行;莫效“抱柱信”,理性辨真伪。诚信立标杆,特例不可循。食言莫成习,失信便“拉黑”;藉“信”去殉情,枉死鸿毛飞。
“尾生抱柱信”流传两千余年,这个“信”的标杆,通过道德绑架,让“那个女子”背负“失信致命”债两千余年,实在太冤。而大树特树尾生这个典型的达官显贵,本身就不诚不信,以“伪信”出发,而树“尾生抱柱信”这个典型,目的无非为本阶层利益服务,似乎也是社会诚信的践踏者,拿“伪信”愚弄国人的高手。至于儒人和文人骚客(或也混迹官场),只是颂歌唱习惯了而已。
凡事一过火就失真,失真便趋假,虚假频仍,自然失信于黎民,致公信力衰微岂不令人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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