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信天游,是民歌艺苑里别致的一枝。内涵淳朴、丰沛、厚实,抒情手法是多姿多样的。
和别的民歌一样,信天游纯真直率,坦荡热烈,有些章节几近于放浪形骸,打破了爱情故事在小说里、舞台上通常呈现出的那种月暗花移、扑朔迷离的神秘境界。“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在山后不后悔”;“听见哥哥唱一声,浑身打颤阳气生”;“捉着你的胳膊拉着你的手,难说难笑难开口”;“叫一声哥哥摸一摸我,浑身上下一炉火”。脱胎于村野,免不了野气,似乎又野得天真、洁净而热烈。
从古以来,人们就乐于向星月、高山、花草、流水袒露襟怀。袒露方式不一,有人是欲说还休、半遮半掩,有人是矫情卖弄、故作风雅,也有人是隐忍不住、一吐为快。信天游仿佛是另一类型,它袒露得最真切,最彻底,仿佛最具艺术性。
任何人也离不开生养自己的土地。陕北处处是阔大荒秃的峁塬,深长纵横的沟壑,拦羊的、收糜谷的,一人一架山梁,独自一方“世界”,有感而发,无须顾虑谁个躲在暗处偷听。远近一览而尽,没有草树遮饰,外人在近旁也不好藏身。即便有赶脚的人逮得三五句,声远,人更远,歌者如蛙打鼓,行者如雁经空,谁知道谁是谁呢?人们把难于告人的秘密最先倾诉于空旷的川塬,这川塬就是第一个听众,最高巍、最坦诚的一个听众,它所听到的是最能摇撼灵魂的心音,是起自陕北黄土地上的天籁。
在人烟辏集的闹市,耳目如林,歌者碍于情面,有些话就没法启齿、出口,而空旷的峁塬地旷人稀,便于洒着汗水的劳动者亮开本色,直抒胸臆,于是盛产信天游。
二
比兴之际,信天游放纵、开张,听者感到耳目一新。
“黄河无路水推船,这一回起身这么难”;“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一阵阵心事乱如麻”;“麻阴阴天来蒙生生雨,马背上丢盹想起妹子你”;“南瓜秧子爬冷地,做梦也想不到这些罪”;“侧楞楞睡觉仰面听,听见我二哥哥的驼铃声”;“听见下川马蹄子响,扫炕铺毡换衣裳”……黄河、风沙、马蹄、驼铃之外,还时时出现二饼子车、荞麦花、糜谷、老麻子之类,尽是与空旷的土地息息相关,且是与人情、心性水乳相融的景物、景致。
信天游的这个“游”字,大可推究。历史上的陕北多战争、多天灾,人们生活安静的时日有限,顛沛流离的生涯便成为信天游的主题因素之一。塞漠孤烟,落日夕照,仆仆旅者独自跋涉,寂寥至极,四外单调,无好景寓目,什么消遣之物也没有,于是,枯燥乏味的灵魂亟须一股“清泉”来滋润。大漠深处可能沁出清泉,而这旅人的“清泉”就只能靠回忆。回忆那熟悉而温馨的窑洞,回想那个“哥哥起身妹子照,眼泪滴湿大门道”“哥哥上马妹子上了房,手攀烟囱泪汪汪”的人儿,沿途仅见的稀疏景物突然间也就染上了浓烈的感情色彩———闷极而回忆,思忆而心声流泻,这心声便是信天游。
很显然,正如风夜里穿行的灯笼闪闪烁烁、分外惹眼一样,没有陕北这样的特定环境与特有的生涯,信天游会失却独有的亮点。
三
困顿的磐石之下,人的精神蕴含反而旺盛饱满,一开口则宣泄如瀑。
“鹁鸪喝了清泉水,十三省地方挑下你”;“听见哥哥南梁里唱,妹妹我坐在水路上”———悠然晓畅,和悦自恣。
“红鞋绿鞋绣花鞋,崖畔上摆手背后来”;“你看我来我看你,眼睫毛动弹定有鬼”———婉转细腻,相契入微。
“月亮跟前的红云彩,妹妹生得好人才”;“清水水鸭子浑水水鹅,我把我哥哥送过河”———体贴温馨,蕴藉雅致。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甜不过妹妹的小舌头”;“哪怕身子刀尖上穿,交朋友把死活撂一边”———泼辣淋漓,坚逾铁石。
“你妈妈打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红鞋”;“红布小鞋绿线锁,狠心的爹娘卖了我”———情境兼得,乡俗如绘。
“擦了根洋火冒了一股烟,咱俩的名声扬了个远”;“为人寻不下好男人,不如早死早转身”———幽默冷静,看破红尘。
活泼大胆,不拘一格,词语简劲,联想鲜活而巧妙,充分显示出陕北劳动者既诚实勤恳、又睿智聪明的性格和心态。有些地方的民歌脍炙人口于一时,再展开传播,生命力便现出些单薄与脆弱,环境局限之外,感情上调度不开,很可能是其致命伤。
四
艰苦岁月里,陕北曾是革命圣地。时日持久,声势煊赫,在取代旧世界的进程中,信天游补填进新的情愫,新的血液。
“他们是命咱也是个命,不和他拼命就活不成”;“大路上扬尘马嘶叫,咱们的队伍回来了”;“一杆杆红旗空中绕,前路将军是朱毛”;“红军打仗真勇敢,墙畔下往上扔炸弹”;“眼泪顺着筷子流,子孙世代想老刘(刘志丹)”……一方面配合风起云涌的革命潮流,为红军而鼓吹,因先烈而动情,另一方面,则用火烈、辛辣的音符发出对旧世界的批判锋芒:“民国世事鬼捣鬼,快抢不如‘黄鳝尾(指长矛)”;“狗腿子衙役不是人,抱住女娃就把嘴亲”;“白军走了红军来,下湾里破鞋吃不开”。轻捷明快,锐不可当,仿佛空际杀下了扫荡式的雷电。
不论何时何地,爱情永远是民歌里的精灵。“山丹丹花开背洼洼红,我送我哥哥当红军”;“叫一声妹子手放松,上级命令要服从”;“宁叫皇上的江山乱,不叫咱俩的关系断”;“一碗凉水一炷香,谁坏良心挨钢枪”……甜蜜爱情弥漫着崭新的勃勃活力,洋溢着旧民歌所从未有过的刚烈气息,在民歌艺术史上也不失为罕有的一笔。
常见衣食不敷的穷困地区,产生的少许歌谣里难免含有哀怨之音,陕北却是个例外。“抓把黄沙扔上天,信天游永世唱不完。”茫茫黄土地上有这样昂奋、强劲的旋律,有如此深广雄浑的歌声,忽然间使我想到绵亘于这块土地上的万里长城了。长城有形而无声,是千百万劳动者以强悍之躯夯筑起来的;信天游,有声而无形,却是劳动者感情与智慧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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