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应张桂辉同志之邀,为他的杂文集《烈酒·咖啡·白开水》作序,借那年的高考作文说事,以掘井为喻,说的意思,一是“选点”要准,二是“开掘”要深。“选点”不准,任你花再大力气去开掘也徒劳无功;“开掘”不深,即使“选点”准了也照样不能“出水”。末尾说到书名:“烈酒、咖啡与白开水,各有各的用处,并无高低之分,关键只在于真:烈酒与咖啡不能是假货,白开水也要‘白而且‘开。”总共不到五百字,没有一句话为他捧场。按照如今求序人比较普遍的心态,这样的序不讨人喜欢,但张桂辉欣然接受了,没有丝毫的怏怏或悻悻。
我开始关注张桂辉的作品,尤其在他退休之后,我感到他发表作品的报刊不断拓展,除了本省的报刊,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南京的、石家庄的、济南的、西安的、长沙的,东西南北的报刊都有,在全国性的报刊上也时有所见,香港《大公报》与香港《文汇报》发得更多。与此同步的是作品自身质量的明显提升,因此,当他将退休之后的作品整理成集发给我,再次希望我为之作序时,我也欣然答应了。
翻阅张桂辉同志的这些作品,我的第一感觉是他退休之后没有“退隐”。“风声雨声读书声”依然“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照样“事事关心”。贵族学校他关心,囚犯成了大爷他关心,外逃贪官的生存状况他关心,把申报贫困县成功当作胜利的心态他关心,监考用上无人机他关心,以后谁来当医生他关心,退休老人的“余热”他关心,中国旅客去海外旅游所到之处“在ΧΧ这句话只写给中国人看”他也关心。此中既有对于官场不良风气尤其是腐败现象的抨击,也有对于社会不良风气尤其是国民劣根性的针砭。
杂文是以批评为主的文体,包括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但批评不是发泄,批评不是骂娘,批评应当找准病灶找准穴位,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张桂辉的不少杂文做到了这一点,例如他称“一边大做文章申报国家级扶贫重点县,一边大兴土木修建政府豪华办公楼”为“穷奢通吃”,称此类“申报成功”的胜利为“贫困的胜利”,就说得相当到位;他说党内那些“攀权贵,打靠山”热衷于搞“团团伙伙”的人,“这‘帮那‘帮,最终都要彻底‘穿帮”,说得也很有穿透力。这个集子中有不少精辟的语言,例如“民族自尊,不是空对空喊出来的,而是实打实树起来的”,例如“高贵与否,不在于珠光宝气、名牌裹身,而在于修养有素、举止文雅”,例如“不管三七二十一,有地卖地,有树砍树,有矿挖矿,有朝一日,我们就可能真的穷到只剩一点钞票了”,都可谓一语中的。
社会现象五光十色,社会风气扑朔迷离,杂文的社会批评,更应当注重事理的层层剖析。对于当时“争相亮相,粉墨登场”的贵族学校,张桂辉由一则“天价幼儿园”的消息入手进行剖析,“外教全部来自英国伦敦,且装修材料、家具全从欧洲进口,就连钉子都是外国的”,大概就是这个幼儿园所以能“天价”的筹码。作者指出:如此舍近求远,“不说崇洋媚外,至少是故弄玄虚”,这是第一层意思;从小养尊处优、颐指气使,长大后“纵然腰缠万贯,充其量只能成为富贵一族,而绝对成不了高贵一族”,这是第二层意思;贫困地区不少孩子上学还十分艰难“,有人却抢抓机遇兴办贵族学校,有人却争先恐后送孩子去当‘贵族,责任何在、良知何在?”这是第三层意思;如此层层深入,事理越辩越明,连当事人也很难辩驳。《马桶盖、天价米及其他》一文,则从国人争购日本的马桶盖说起,说到我国食品出口与内销的合格率的反差,从而指出:同样是食品,内销的合格率为什么要比出口的低三分之一?是国人买不起优质产品,还是外国人比中国人高贵?“内外有别”的双重标准为什么能够大行其道?国内的生产者、经销商和监管者,为什么不尊重自己的消费者?究竟是谁在诋毁“中国制造”、又是谁在歧视国人?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义正辞严,问得振聋发聩。如此层层深入,就是所谓的“开掘”。
张桂辉还有相当一部分文章,重在人生感悟,有人身自由之感悟,有人生晚年之感悟,有人格尊严之感悟。其中有一篇文章,说到他自己乘坐公交车的一件事:“有一位年龄与我相仿、体质明显较差的老汉,不时向几位男生投去祈求的目光。可是,男生们毫无反应。目睹此情此景,我默默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那位老兄。虽然,我也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车到下一站,上来一对老夫妻。不曾想,原本身体不动、屁股不抬的男生们,主动站起,争相让座。”然后作者写道:“看到这一幕,我受到启迪:老年人倘能自尊自重、立言立行,尊老敬老必将口口相传、人人仿效。”这“启迪”,就是他的感悟。他也说到人在退休之后,“选择若干健康的爱好,默默坚守、孜孜以求。同样能够提升———不是提升职务,而是提升素质;照样可以超越———不能超越别人,可以超越自己。”这样的感悟,不是苦思冥想能想出来的,不是逻辑推理能推出来的,这是不借助于理论概念推理而意识到某种真理性的内心直觉,是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出来的。张桂辉在香港《大公报》和香港《文汇报》上发表的作品,多以叙事为主,却也总有所悟,他将它们当作散文,我以为其中相当一部分也可以看作是当年卢豫冬(宗珏)教授所说的感抒性杂文。
较之十几年前的那个杂文集,张桂辉的这个集子中的杂文,“选点”更准,“开掘”更深,“出水”也更为丰盈。如果要说有什么不足,那么,我觉得有些文章还可以写得更精练些,更严谨些,避免那些空泛的议论,删去那些可有可无的文字和节外生枝的典故,去除杂质,使“水”更纯。
末了,我想再说说书名。张桂辉将书名定为《三闲斋随笔》,乃是因为2011年他退休之后,“给自己找到人生‘新目标———实实在在做个闲人,轻轻松松读点闲書,开开心心写些闲文”,而这部作品,就是他践行“三闲”的结晶。他在这个过程中,提升素质,超越自己,他自信这种“老有所为”更为踏实。
我很赞赏这样的老年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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